“你竟然背地里留下了人类的勇者,你到底想做什么?戈尔亚罗斯氏。”
“注意你说话的态度,班吉克斯卿。”
王座前鼓动着剑拔弩张的气势。
“哼………态度?”王座下觐见的魔将发出轻蔑的笑声:“我可不会对一个无能的王卑躬屈膝。”
“原本让你坐上这个位置就已是先王的恩赐。可不要得寸进尺了!”
法尔特躲在侧门后,窃听着二人的争吵。
以往在面见官员时,玛斯罗娜都会有意把他安置在房间中,尽量避免他和魔族官员们接触。按以往这种时间总是过得很快,魔王稍作吩咐后官员们就会离开,但今天却有点不一样……
他在房间足足等了有一个小时,却依旧不见魔兵们来告知他会议结束。
怀着些许好奇心和淡淡不祥的预感,法尔特悄悄离开房间,靠近大厅。她听到二人的争吵声,也听到一件意想不到的信息。
“作为一个没有力量的王,我想你应当知道有多少人对你的统治抱有疑虑。”班吉克斯将军的语气高傲而咄咄逼人:“我劝你还是好好想想你的处境吧,陛下。”
“嗯………………”玛斯罗娜的沉吟回荡在大厅内,过了许久,她终于开口道:“我知道了。退下吧,班吉克斯卿。”
这场叛逆的觐见结束了,班吉克斯将军离开,法尔特却在门后久久不能平静。
“没有力量………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说………”还不等他思考,那扇侧门突然被推开。他看到玛斯罗娜从门后走了出来。
“你刚才都听到了吗?”玛斯罗娜依旧以那副平静的扑克脸面对法尔特,法尔特感觉她的眼角透着淡淡的疲态。
“嗯………”法尔特点了点头,以打探般的目光看向玛斯罗娜,她依旧是那副作为“魔王”的打扮,但法尔特却感觉和以前不太一样。
“跟我来吧。”
说出这句话后,玛斯罗娜头也不回的从他的身旁略过。他跟随玛斯罗娜一路穿过走廊,过程中二人始终保持着极为平静的沉默,直到他们来到那一排画像前。
那是一排整齐排列的肖像画,每张画的内容都是一位衣着华丽的君王,以深邃的目光眺望着远方,在画像的下方有一个金质的小牌子记载着画中人的姓名与生平。
法尔特发现每个小牌子在姓氏的位置上都写着:“戈尔亚罗斯”
“这些是我祖辈的画像,他们是先代的魔王。”玛斯罗娜抚摸着画像说道:“魔王的身份是代代传承下来的。因为在魔族的文化中。强大的血脉也就代表着强大的力量。”
“我的祖先都是拥有着强大力量的大魔族。”她低下头,眼神有些复杂:“但我却………始终没办法使用力量。”
“没办法使用………”听到这个预料之中的答案,法尔特陷入思考。
“作为魔王,我没有办法站在第一线去战斗,能做的也只有管理领地内的政事,以及为战争去提供计策与布局。”她自嘲般的一阵轻笑:
“万幸,我在这些事情上都做的很好,才能够安稳的作为魔王去统率魔族。”
“但即使如此,也总归是有反对我的声音的。就像那位大公。因为知道我没有力量去约束他,所以一向都不服从我的命令。”
“北境内的许多贵族都对我作为魔王这件事有意见。”她叹了口气,语气平柔;“毕竟……魔族向来都是以力量为尊的。”
法尔特听完了她的自白,他紧紧攥着拳头。与玛斯罗娜的双眼对视,问道:
“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嗯………为什么呢?”玛斯罗娜抬起头思考了片刻。最终只是无奈地笑了笑,说道:“或许只是觉得……你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吧。”
“可是……”法尔特一时有些语塞,不知为何,在想起刚刚那位魔族将军咄咄逼人的姿态时,他竟对眼前这位魔王产生了些许怜悯的情绪。
“好了,不要说这种让人不愉快的话题了。”玛斯罗娜摇了摇头,从画像旁的柜子里抽出一张羊皮纸,说道:
“现在的情况和之前有些不太一样了,所以我打算修改契约的内容。”
法尔特这才发现,那张羊皮纸正是曾经他与玛斯罗娜签订的契约。但魔族的契约一旦成立,按理说是没有办法能篡改其内容的……
她到底要做什么?
“啊………?!”法尔特的疑虑得到了解答,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眼前发生的事情。
他看到玛斯罗娜伸出手指,在法尔特的面前划掉了那张契约的前两条内容。
“好……这样一来就可以了。”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法尔特不知道。但他在此时认识到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除了那两条还没有使用的命令之外,他已经自由了。
“你………你疯了吗?!!”法尔特用力抓着玛斯罗娜的肩膀,语气激烈地质问道:“你难道就不怕我杀掉你吗?!”
“不怕啊。”
玛斯罗娜仿佛理所应当般回答道:
“因为我知道你不会这么做的。”
又一次,法尔特面对她毫无波澜的话语不知该作何回答。这几乎自杀般的行为背后究竟有何意义?
此刻的勇者还不得而知。
几天后的夜晚——
法尔特躺在魔王城房间的床上,难以入眠。
其他魔兵似乎并不知道玛斯罗娜修改契约这件事,因此他的生活和往常一样。吃着魔兵们送来的食物,与他们没有任何交流。
没有了契约的限制,他现在随时都可以离开这里,就算有士兵发现并阻拦他,他也有自信能从包围中脱身。他曾无数次想离开这里,但真的到了能离开的时候,他却反而有些犹豫。
每当走到城堡的门前,他总会那一天与玛斯罗娜的对话,想起那片在风雪中绽放的花园。
正如此刻,躺在床上的法尔特没法抑制源源不断的杂念,索性翻身下床,他推开房门,打算去外面稍微吹吹风,让自己的心态平静一些。
深夜的魔王城静的出奇,法尔特能听到他的脚步声在走廊回荡。不知不觉间,他来到了那面挂着历代魔王画像的走廊前。月光照进走廊,他放松身体,感受着穿堂而过的微风。
却………突然听到一阵异样的声音。
那声音,就像是有人俯下身子在走廊走过。作为身经百战的勇者,法尔特感官极为敏锐,他警惕地跟着那阵声音一路前行,发现那阵声音竟渐渐靠近玛斯罗娜的房间。
法尔特此时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默默加快脚步。在踏入玛斯罗娜房间的瞬间,他看到的是一个身披黑衣的人站在玛斯罗娜身后,手中的短剑正放射出凛冽的寒光。从那双合拢的翅膀来看,这位来者应当是个魔族。
此时的玛斯罗娜似乎毫无察觉,她安静的坐在那张书桌前,油灯明亮的灯光照亮了她笔下的文件,也把她的斗篷染成柔和的橙红色。
法尔特没有丝毫犹豫,他下意识从身旁铠甲中抽出长剑。一个箭步迅捷冲了上去,剑锋直指那个刺客。对方虽然因法尔特的突袭而吃了一惊,但还是凭借灵敏的身手躲开了攻击。
“你是什么人!!”法尔特横起长剑挡在玛斯罗娜身前,向来者发出质问。
“嗯…………?”玛斯罗娜听到法尔特的声音才转过身来,看到了刺客与保护了自己的法尔特,她并没有惊叫,似乎对自己的遇刺以及法尔特会出现这件事感到毫不意外。
“刺客啊……”玛斯罗娜端坐在椅子上,保持着作为魔王的威严:“是班吉克斯一派的人让你来的吗?”
“玛斯罗娜,你这个魔族的败类!!”那个刺客表现得怒不可遏:“你果然和人类串通一气!!你把作为魔族的尊严当成了什么!!”
眼见暗杀已经被发现,那个刺客索性也放开手脚。丢掉短剑,拔出背后一把凛凛生威的大刀。他将大刀举过头顶挥舞着砍向玛斯罗娜。
“你休想!!”
法尔特举起长剑,挡下那声势夺人的一击。随后手腕一转,顺势让刀刃砸在地上。侧身向那刺客腹部猛的一踢,抓住他吃痛的空隙,法尔特手中剑光一闪,在他胸前留下一道血痕。
这一套动作干净利落,那个刺客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见了血,但他却没有丝毫退缩,反而像不要命似的冲了上来,继续与法尔特缠斗。
“玛斯罗娜!!!你这个魔族的叛徒!!!混蛋!!!我一定要杀了你!!!”
以一个魔族士兵而言,对方毫无疑问是极为强大的,不论那凌厉的刀法还是扇动翅膀放出的风魔法都足以让一般的战士感到棘手。
但与之交战的可是斩杀过无数魔将的勇者。就算这段时间内稍有荒废,也绝非单枪匹马所能抗衡的存在。法尔特一招一式都展现出压倒性的强大,在保护着玛斯罗娜的同时步步紧逼。
伴随着法尔特吟唱出的光明魔法穿透那个刺客的胸膛,这场战斗也终于落下帷幕。
刺客倒在法尔特面前,他还试图用大刀支撑起身体,但终究还是脱力瘫倒在地。冰冷的刀身映照着玛斯罗娜平静的面庞与苍凉的月色。
“我……会在地狱永远诅咒着你………”
在说过这句话后,他彻底没了气息。
“陛下……这里发生什么了?”
此时城堡中其他魔兵也听到动静赶了过来。看着瘫倒在血泊中的刺客与手握长剑的法尔特,他们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该做些什么。
“呼………呼………”法尔特大口喘着粗气,阔别许久的肌肉酸痛感让他有些兴奋。在确认刺客被打败后,他下意识回头探寻玛斯罗娜的反应。
玛斯罗娜的表情波澜不惊,她没有说什么,只是注意到法尔特的目光后对其示以温柔一笑。法尔特感觉从未见过那样美丽的笑容。
经过这件事后,勇者坚定了决心。
第二天的夜晚——
“你………为什么会?!”
法尔特举起剑柄,击晕了大厅内最后的一名魔兵。那些看守在这里的士兵显然不知道他已经摆脱了契约的限制,打倒他们并不费事。
法尔特走到门前,怀着复杂的心情仰头望向那面沉重的铁门。他长吁一口气。
长久以来,有关“正义”和“到底该做出怎样的选择”一类的问题困扰着法尔特。让他停下脚步,变得患得患失。
但在经过昨夜的刺杀后,他的想法变了。
他很清楚,玛斯罗娜的身份是魔王,是站在人类对立面的存在。但在她遭遇危险的时候,他却下意识的选择了去保护她,他做不到无视她的遭遇,甚至会期待她的赞誉。
这种油然而生的保护欲是可怕的,因为他是“勇者”。他从未忘记作为勇者的使命。即使他的信念发生改变,他也应该坚定的站在人类的一方。因为他是“勇者”。
他不知道这个决定到底是不是正确的,但他觉得起码应该迈出第一步,而不是停滞不前。
稍微振作精神后,勇者推开城堡厚重的大门,北境的冰冷雪原中罕见的下起了暴雨,外面阴云笼罩,一道闪电在云层中忽闪。
轰隆——
响亮的雷声回荡在城堡内。
“踏………踏………”在那阵雷声停歇时,法尔特听到了背后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你是要离开了吗?”玛斯罗娜站在勇者背后,为难地问道:“是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地方吗?”
法尔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没有底气地说道:“我……的确不知道这么做是不是对的。但就算如此,我也是国王册封的勇者。”
“对不起。”
法尔特头也不回地走出城堡。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你的表情不像以前那样坚定了呢。”玛斯罗娜直截了当地点出了勇者心态上的困境,随后抬起一只手:
“那么……我就使用第二次命令你的机会。”伴随她掌心放出幽蓝色的光芒,法尔特再次感受到那阵堵塞感从胸口袭来。
“唔…………”法尔特露出惊异的眼神。却只听玛斯罗娜说道:
“我不会挽留你,但我希望你在离开之前能看一个东西。”她的声音依旧是那样的沉稳:“在那之后要做出怎样的选择,就由你自己决定了。”
“东西……”容不得他多想,法尔特的身体自己动了起来,跟随着玛斯罗娜的脚步穿过回廊。
她要给自己看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法尔特不明白,虽然不愿承认,但他的内心深处却还是对玛斯罗娜的挽留抱有着一丝期待。
他们最终来到玛斯罗娜的卧室,那间弥漫着安息香气味的房间。玛斯罗娜不紧不慢的来到她办公的书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报纸。
法尔特接过报纸,他发现那是王国的新闻。但很快他又愣住了……
因为他看到报纸的头版写着这样一段文字:
“安德烈国王册封的希望之勇者:法尔特.洛桑德斯,在对抗魔王的战斗中惨烈牺牲。”
“这是……什么………”那一字一句都仿佛扎进他的眼睛里,让法尔特感觉难以置信。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报道?!!”
法尔特迅速翻开报纸,仔细阅读着那篇报道的具体内容。他看到关于他败北的详细记载,但文章在记录到他被魔王俘虏后还没完,接下来的内容彻底颠覆了他的认识:
经国内的调查员确认,魔王于今日已将勇者法尔特处死,安德烈九世陛下在王城发起了沉痛的缅怀:愿我们的勇者安息。
在看完那篇报道后,法尔特失魂落魄的垂下手臂。他感觉某种复杂的情感在撕扯着他的心。他咬着牙,指尖扎进掌心。想起身旁的玛斯罗娜后,他立刻以近乎愤怒的语气高声道:
“为什么?!为什么王国的报纸上会写着我已经死了?!!难道……是你…………”
玛斯罗娜保持着那副平淡的扑克脸,温柔地注视着近乎疯狂的法尔特,说道:“你知道………为什么那个刺客会说我私通人类吗?”
“他实际上是个可怜的人。”
“被那些官员们煽动,被自己内心的所谓的正义感操控。”玛斯罗娜整理着礼服的衣领,将目光转向法尔特:“就和曾经的你一样。”
这句话说完,她掏出钥匙打开她床边的柜子,从柜子里拿出一张信,递给法尔特。
法尔特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抢过那封信,在那封信上的印章,他不会忘。和他被册封为勇者时安德烈九世写下亲笔信的印章一模一样。
但那封信上的内容却令法尔特胆寒:
他看到的是安德烈王的笔迹,他以近乎恳求的语气,请求魔王尽快杀掉勇者。甚至提出条件说可以延缓对背景的进攻。
“到底是………为什么?”法尔特感觉自己眼中的世界崩塌了。他恍惚间望向玛斯罗娜,那眼神仿佛是在等待着她的答案。
但他也清楚,不管他接下来听到什么,那个答案都一定是具有毁灭性的。
那份怜悯的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玛斯罗娜终于开口道:
“你知道吗………这场战争已持续了数百年,不论人类还是魔族都已经将国家改造成了一种适合应对战争的状态。”
“战争……”法尔特想起曾与玛斯罗娜的讨论。
“你认为………此时如果其中的一方被打败,世界会变成什么样?”玛斯罗娜突然抛出提问。但法尔特却只是保持沉默。
“如果魔族真的被人类消灭的话………那些因战争而被掩埋的社会问题恐怕就会很快冒出来。”玛斯罗娜深切地看向窗外:“然后………大概就是人类内部的战争吧……”
“所以,一心只想要消灭所有魔族的你,在安德烈王的眼中就成了一个威胁。”
“什么……?!!”法尔特的双眼失焦,他不能接受这个答案,尽管他的“不接受”毫无意义。
“上层的统治者们需要战争。”玛斯罗娜怀着忧伤的表情:“战争冲淡了很多更露骨的问题,长久以来的资源分配问题,群众对上层的不满。都会因为战争而被掩埋,被接受。”
“不管对魔族还是人类都是一样。”
玛斯罗娜殷红色的瞳孔注视着濒临崩溃的勇者:“这……就是这场战争无法停止的原因。”
此时,一道闪电从阴云中划过。阴险的光芒照亮了法尔特的面庞。他听到汹涌的暴雨拍打在水晶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乱糟糟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