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了解到那个惨痛的真相后,法尔特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次他不只是在忧虑未来的道路,他开始审视自己过去的每一场胜利,也思考玛斯罗娜与他说的那些话。
现在的他既没办法回到那个他一直守护的国家,更不可能在北境的魔都立足,各种意味上,他都已经无路可退了。
在过去的人生里,是“勇者”的身份支撑着他走到今天,如果他现在不是勇者,那他是什么?他接下来到底应该做什么,作为一个已经失去了故乡和亲人的人,他究竟还剩什么?
他总是在思考着。
白天的时候,他仿佛幽灵般在城堡内游荡,到了夜晚,又盯着窗外的月亮久久不能入眠。他感觉魔兵们在那之后似乎对他更加警惕,总是会背着他窃窃私语,但也无所谓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习惯在玛斯罗娜的房间思考。似乎在想起那个夜晚的见闻,感受到那阵刺痛之后,会让他更容易理清凌乱的思绪。玛斯罗娜没有阻止他,她只是默默地处理些文书。唯有法尔特问她什么问题时才会开口回答。
法尔特感觉自己对玛斯罗娜的态度变得很复杂,感谢,怜悯,怨恨,同情。他也说不清,他感觉似乎想从玛斯罗娜的身上寻求着什么,但却没法向她开口。
只是………闻到她身上散发着的淡淡的蔷薇香气时,总让他感觉心中徘徊着一种暗自萌发的,难以用语言表达的悸动。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在平常的一天夜晚,法尔特一如既往的来到那个房间,他发现玛斯罗娜不在这里。寒风撩起窗边淡红色的帘幕,此刻的房间格外安静。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等待着一个偶然。
法尔特走过玛斯罗娜的书桌前,他发现一本笔记此时正摊开在桌子上,法尔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笔记上的内容。
但那些文字却让他移不开眼。
“他住在村庄的时候,喜欢望着天边的彩虹。也许在那时他的表情会很幸福吧。”
“他的剑术是同他的哥哥学习的,在他小的时候,哥哥是他最亲近的家人。”
那是关于法尔特的记录,从他过去的喜好,到他从未与别人提及过的秘密,全都无比详尽的写在那本笔记上,但还不止如此:
“安德烈九世的统治依赖于亲身任命的关系网络,但大陆西方的理查德一族是一个例外,这或许能成为一个突破口。”
“安德烈的王座下有一个密道,他会在紧要关头通过密道逃跑。如果非进攻王城不可的话,就必须留意那个密道。”
就连王国的内部构造和一些连他都不知道的秘密也都被记录在那本笔记上。详细到连怎么进入守卫严密的王城都写的一清二楚。
“这…这不可能………”法尔特的身体在颤抖。
“你看到了吗?”玛斯罗娜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法尔特回头看去,却看到一副释怀的笑容。
“呵呵………终于到这一天了啊。”
“你……你……!!!”法尔特紧紧盯着玛斯罗娜,某种纠缠着他,让他痛苦不已的东西在他的心中不断躁动………
下一刻,长久以来积蓄在内心的情感爆发,法尔特拔出长剑猛起步上前,玛斯罗娜还没反应过来时,剑锋便已经抵在她的喉咙。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法尔特语气激烈地发出质问,他迫切地想从玛斯罗娜的口中得到答案,就像之前一样。
玛斯罗娜没有反抗,她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扑克脸,但……似乎又不太一样。
“我想去打破这场战争的诅咒。”
“那是我的梦想。”
没有对少年的质问做出任何回答,少女只是任由冰冷的剑锋抵在她的脖子上。她斜着脑袋,怀着恬静的微笑对少年说道:
“法尔特先生,你是来到这间城堡后才认识我的吧?”
“但我却在很久很久之前就认识你了哦。”
少年的呼吸有些急促,他握着剑的手在颤抖,但还是努力让自己握紧剑柄。
“我知道很多很多关于你的事情,比世界上任何人都多。”少女的眼中流淌着清泉般的温柔:“一个勇敢,正义,总是一心为了别人的人。”
“你是特别的存在。”
她的一字一句都极为认真:
“为了改变这个世界,我需要你的力量。”
“我的力量………”少年感受到某种他曾经失去东西。那份诚恳而迫切的“被需要”的感觉让他的内心渐渐平静下来,长剑也脱手落在地上。
而少女却继续说道:
“同时……以我个人的角度,我也一样你能在我身边。”她难得一见地红着脸。
“你……你想说什么?”少年一时间紧张起来,他似乎对接下来的回答有所预期,但他却不知道自己是在期待还是在害怕………
然后,那阵清风般的声音钻进他的耳中。
“法尔特……我喜欢你。”
少女的语气稍作停顿,随后像是纠正一样,又重新说了一次:
“我爱你。”
听到那句话的时候,少年脑海里一片空白。
“她说了……什么………”
虽然早有预期,但他还是不敢相信竟然会在这种场合听到那句话。少年愣在那里,耳中回荡着刚刚的那句告白。
许久未能得到回复,少女的呼吸有些紊乱,她低着头逃也似的冲出房间。看着那美丽,哀伤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他眼前,少年的身体竟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一瞬间,他冲上去握住了她的手。
“法尔特……先生…………?”少女背对着少年,试探般地询问道。
少年感觉她的手心在颤抖。
“嗯………”少年意识到自己恍惚中做出的选择,他深吸一口气,紧紧握住少女的手。
“这样吗………”
“谢谢你。”少女转过身来,露出泪水盈盈的笑容。少年感觉此时此刻她的眼神是那样的复杂,却有着无比迷人的吸引力。
这个夜晚就像一场梦。
北境沉寂的夜空中飘零着洁白的雪。
许久以后——
在那一夜后,法尔特坚定了他的道路。
他要与玛斯罗娜一起完成她的梦想,那个关于平息战争的梦想。他要改变洛尔桑那大陆诅咒般的现状。也要保护那个需要他的少女。
这是基于他自身的意志而做出的选择。是在了解过少女的想法后,他认为正确的选择。
玛斯罗娜最终没有告诉他那本笔记的真相,但他并不着急,他相信玛斯罗娜终有一天会亲口说出一切,他要做的只是让那一天尽快来临。
在那之后,他试着去帮助玛斯罗娜,在真正设身处地的站在玛斯罗娜的角度思考后,法尔特才明白她一直以来的处境有多糟糕。
最直接的,在北境有着许多和班吉克斯一样身份优渥的权贵觊觎她魔王的位置,但他们需要名正言顺地得到这层身份,所以就不能在明面上反抗玛斯罗娜,只能在暗地里去威胁,去暗杀,去明争暗斗,寻找着能扳倒她的机会。
在她本人没有力量的前提下,在北境能信任的盟友实在是太少了。所有的联合都要建立在与其他盟友的相互牵制下才能成立。
如果说这种空有权力而没有保障,步履维艰的情况是在走钢丝的话,那玛斯罗娜则称得上是“钢丝上的舞者”。
协议,贿赂,联合中立势力。她的每次行动都像是提前预料到事情的发展,总能在一步步的兵行险着中艰难的找到出路。
在玛斯罗娜的帮助下,法尔特联络到了曾经的伙伴们。虽然在取得联络后不一定会得到帮助,但他还是希望曾经的伙伴们能知道真相。
这次的联络比他预想中要成功得多。得益于法尔特过去的人望,兰特,爱尔温一行人即使对法尔特与魔王合作的理念抱持怀疑,却也愿意为他提供一臂之力。
渐渐的,王国内曾支持法尔特的人们知道了他还活着这件事,在国内一时间引起轩然大波。虽然消息很快被安德烈王压制下来,但终究还是没法控制民众们的口口相传。
这一切都在玛斯罗娜的计划之中,她操控着这场棋局,让局势向有利于她的一面发展。
看似……是这样的。
但她所能触及的区域终究是有限的。纵使她再怎么算无遗策。有些东西终究是她无法控制的。尤其在那东西出自一个她难以预料的角度时。
局势的崩塌,远比她想象中要快。
“哈………哈………”
“站住!!你已经无路可逃了!!”
法尔特抓着玛斯罗娜的手,穿过北境城市内的街道。身后是源源不断追赶上来的魔兵。它们挥舞着武器,气势汹汹地围堵着二人。
此时此刻的魔王城已经沦为一片废墟。玛斯罗娜也从魔王沦为了魔族的罪人,所有的一切都发生的毫无征兆。但玛斯罗娜知道,眼下的情境源自于一场意料之内的反叛。
发现联络魔王无用的安德烈九世向魔族的长老们做出了妥协。以割让领土的方式和长老们达成了合作。利益关系一致的权贵们很快把矛头指向了风口浪尖上的魔王与勇者。
玛斯罗娜的计划以失败告终,在安德烈九世的支持下魔族的官员和长老们以:“被人类蛊惑,意图通敌”的名义向玛斯罗娜发起了反叛。纵使法尔特拼尽全力带玛斯罗娜逃出了魔王城。但却无法躲过从四面八方袭来的追兵。
眼见对方追的越来越紧,法尔特索性回头将玛斯罗娜护在身后。横起手中的长剑,凝聚力量猛的一横斩。剑光逼退冲上来的魔兵,法尔特则毫不迟疑地带着玛斯罗娜转身冲进小巷。
“法尔特…你在流血……”奔跑途中,玛斯罗娜注意到法尔特侧身一处渗人的伤口。
“这种伤口……没关系的。”法尔特的语气毫不在意。他听到身后的叫喊声,索性加快了脚步:
“不论如何……你都不能死。”
“你还有那个梦想,那个必须要实现的梦想。”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无比坚定。冰冷的雪花拍打在它的脸上,让他的面颊泛起一层绯红。
不过有一件事他没说出口:在玛斯罗娜关心他的伤势时,他其实也暗自有些高兴。
谈话间,二人冲出小巷,但迎接他们的依旧是看不到头的魔兵。在班吉克斯将军的指挥下,这些全副武装的士兵早已封锁了城市的每一条道路,彻底将他们包围。
“唔………”
眼见无路可退,法尔特再次举起手中的长剑,做出迎击的姿态。北境的风卷起漫天飞雪,面对着眼前潮水般的魔兵。他松开玛斯罗娜颤抖的手,深吸一口气。
下一刻,勇者坚定地冲向那群魔兵。
片刻过后——
“咕啊……真的……好疼啊………”
在城市边缘的一间仓库内,法尔特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声。
最开始是魔兵,到后来那些全副武装的将领也加入了围剿。法尔特几乎一刻也不能放松精神,他要防备可能从每一处角落冒出来的敌人,还要时刻保护着身后的玛斯罗娜。这场凌虐般的恶战足足持续了几个小时……
在从源源不断的敌人中突围后,勇者的身体也已千疮百孔。他实在没有力气去逃跑了,只能带着玛斯罗娜躲到郊外一间仓库里。
他们躺在草堆上,法尔特的头靠在玛斯罗娜怀里,他仰头看着那张让他有些陌生的,混杂着恐惧,痛苦的面庞。他疲惫地叹了口气。
“我大概……要到极限了呢。”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正从手脚开始变得冰冷。仿佛全身上下的温度都伴随着那些伤口中的血液而不断离开身体。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玛斯罗娜俯下身子亲吻勇者的额头。她感觉到少年身体在微微颤抖。
“玛斯罗娜……我有个请求……”法尔特的声音微弱,但却很努力的吐出每个字。
“说吧……”玛斯罗娜默默低下了头。
“请……代替我走下去。”法尔特握着玛斯罗娜的手。眼神中热切而混杂着些许恳求。
下一刻,玛斯罗娜感受到少年体内一阵蓬勃的魔力涌入身体,伴随着一阵贯通全身的舒畅感,她攥紧那只手,却反而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
“我……使用第三次命令。”她举起另一只手,掌心浮现出令法尔特怀念的幽蓝色光芒。
少女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好好休息吧,我的勇者。”
“嗯………”少年在慈爱的凝视中闭上了双眼。少女轻轻拥抱着少年,擦拭着他的眼角。
“他们在这里!!”
正于此刻,门外的追捕者发现了二人的行踪。铁器碰撞的声音回荡在仓库内部,玛斯罗娜听到那阵愤怒的叫喊声,看到火光映照窗户上。
玛斯罗娜深吸一口气,催动魔力,她的身体被由内而外发出的幽蓝色光芒包围。她闭上双眼,感受到一阵轻柔的触感传遍全身。
再次睁开双眼时,她已经回到了魔王城。
但眼前的魔王城并非那座覆灭的废墟。而是一年之前,这一切都还没发生的魔王城。
“又回来了………吗……”
玛斯罗娜感觉到一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梦,但她很清楚这不是梦。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或者说………她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
那是玛斯罗娜埋藏在心底的秘密——她其实并不是没有能力,只是她的能力很特殊。
她的能力,是能够回溯时间。让整个世界都回到她发动能力的一年之前。这是个极其强大的能力,因此在使用时会伴随着庞大的魔力消耗,只靠她一个人的魔力是做不到的。
所以只有在那一刻,这个能力才能发动。
唯有最后接受了法尔特远超常人的魔力后,她才能使用这股力量回到过去。这是这股力量的枷锁,那特殊的能力给了少女能修改过去的机会,也让她陷入无尽的痛苦中。
在无数次的轮回中,每一次都是同样的结局。法尔特每一次都会在最后守护在她的面前,为了她而拼上性命,为了她牺牲,再把自己的力量与希望托付给她。一次又一次………
不知不觉间,她发觉自己爱上了他,爱上了那个光芒璀璨的灵魂。但她无法表达这份爱意,因为那份爱意只存在她的记忆中。就连她深爱的对象本人都对相爱的回忆一无所知。
但即使如此,命运又总会让少年一次次的与少女相遇,让他理解她的梦想,迎来第一次同样也是不知第几次的情窦初开。
在这条寻找真正和平的道路上。她经历了一次次的失败,一次次的看着爱人死在自己面前。再借由他的力量一次次的重头再来。
此时,一个魔兵突然慌张地冲向王座。玛斯罗娜回过神来,却听他说道:
“陛下!!艾尔巴雷亚大公被人类刺杀了!!”
“嗯………”玛斯罗娜在王座上沉吟。
听到这个消息后,她更加真切的感受到自己已经回到了过去,又一次的与那个已经逐渐理解自己的人作别。
“我知道了,退下吧。”
简短的下达了命令后,那个魔兵匆匆离开。偌大的王座前再次只剩玛斯罗娜一人。她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悲哀,但很快又振作精神:
法尔特先生……
不管还要重来多少次,我都不会放弃。
为了我们共同的梦想。
我会不断向前………
玛斯罗娜抬起头,北境刺骨的寒风吹散了终日笼罩于天空连绵不绝的阴云。隔着一层朦胧的水晶窗,魔王望向窗外那璀璨夺目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