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莉诺拉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回了城堡。
歌剧院里那声声“背叛者”的斥责,如同淬毒的冰锥,不仅刺穿了她的耳膜,更狠狠扎进了她刚刚因一日闲逛而稍有舒缓的心房。
所有强装的平静和那点愉悦在顷刻间土崩瓦解,只剩下无处遁形的羞耻、尖锐的自我厌恶和铺天盖地的迷茫。
她一把推开上前试图询问的克洛伊,顾不上任何公主的仪态,几乎是奔跑着穿过那冰冷而华丽的漫长走廊,猛地撞开自己寝宫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随即用尽全身力气将它“砰”地一声关上、反锁!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外面那个让她无所适从、步步紧逼的世界彻底隔绝。
纤细的脊背紧紧抵着冰凉的门板,她无力地滑坐在地,大口地喘息着,血红色的眼眸因剧烈的情绪波动而涣散失焦。
门外传来克洛伊和其他被惊动的女仆们焦急而轻柔的叩问声,但她蜷缩起来,死死捂住耳朵,将一切声响都排斥在外——她什么都不想听,什么也不想回应。
挣扎着爬起身,她踉跄地扑到那张巨大柔软、足以吞噬一切的四柱床上,胡乱扯过厚重的丝绒被褥,将自己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裹缠起来,蜷缩成极小的一团,仿佛这样就能在这片自我制造的黑暗与压迫中获得一丝可怜的安全感。
绝对的寂静与黑暗中,那个阴冷的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现,并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清晰、更具诱惑力:
如果就这样消失……静静地、无人打扰地……是不是所有痛苦就都结束了?
死了,就不必再撕心裂肺地纠结‘我是谁’;死了,就不必日夜忍受‘叛徒’的罪名啃噬灵魂;死了,或许才是真正的解脱……反正,最初被俘虏时,不也正是求死而来吗?
如今这般不人不鬼、不伦不类地活着,究竟算什么?
绝望如同最浓稠的墨汁,彻底浸染了她的心智。
她紧紧闭上眼,试图将一切纷杂喧嚣都摒弃在外,任由无边的疲惫和灭顶的悲伤将意识拖入深渊。
或许是因为白日的游玩耗尽了心力,又或许是精神上的巨大冲击带来了保护性的极度困倦,在这片自我放逐的死寂黑暗中,她竟真的无法抵抗身体的透支,沉沉的睡意如同黑色潮水般汹涌袭来,将她那充满痛苦挣扎的意识,彻底吞没进一片极不安稳的、深沉的睡眠之中。
寝宫内只剩下她微弱而均匀的呼吸声,窗外永恒血月的光芒透过厚重的纱帘,在地毯上投下冰冷清寂的光斑。
她蜷缩的身影深深陷在柔软的床铺里,显得格外脆弱和孤独,仿佛真的决心就此沉沦,长眠不起。
…………………………
深夜,万籁俱寂。
萨迦拉什皇宫最深处的寝宫内,艾莉诺拉深陷于一场无法挣脱的恐怖梦魇。
梦境光怪陆离,破碎而狰狞。她仿佛又被拖回了那个初拥的时刻,灵魂被撕裂、肉身被重塑的极致痛苦清晰得如同再次亲历,冰冷与灼热疯狂交替,炙烤着她的每一条神经。
紧接着,画面诡异地扭曲变幻——伊拉莉亚那总是盛满温柔笑意的脸庞骤然变得冰冷而漠然,她用一种打量物品般的、毫无温度的目光俯视着她,红唇轻启,吐出淬毒的字句:“沉溺于温柔的假象了?可怜虫。你以为你是什么?不过是一件……暂时还有点用处的工具罢了。”
场景瞬间切换!她又猛地被拽入人类联盟的军事法庭,父亲陈海涛端坐审判席,眼神是西伯利亚的寒冰,昔日并肩作战的战友和那些面容模糊的“家人”们指着她,唾骂声如同海啸般将她彻底淹没——“怪物的玩偶!”“种族的奇耻大辱!”“卑劣的叛徒!你怎么还有脸活着?滚出去!”
两个世界都在用最极端的方式疯狂地排斥她、撕扯她!脚下立足之地寸寸碎裂,无处可去,无处可逃,只能不断地、无助地向着冰冷绝望的黑暗深渊加速坠落……
“……不!我不是!妈妈……救救我……!”
艾莉诺拉猛地从噩梦中惊坐而起,凄厉的尖叫声撕裂了寝宫的死寂!
她浑身被冷汗浸透,单薄的睡裙紧紧贴在冰凉皮肤上,心脏疯狂地擂动着胸腔,几乎要炸开!
剧烈的喘息声中,滚烫的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完全失控地汹涌奔流。
那灭顶的恐惧和彻骨的悲凉几乎要将她纤细的身躯彻底撕碎、吞噬。
几乎就在她尖叫出声的同一瞬间!
卧室那厚重的、本应隔绝内外的雕花房门,被一股强大而精准的无形力量猛然推开,却未发出丝毫碰撞声响,仿佛空间本身被无声地划开。
伊拉莉亚的身影如同凝聚的暗影般瞬间显现在床边——她甚至不像是以速度冲进来,更像是心意所至,便直接跨越了空间阻隔。
她身上只随意穿着一件丝质暗红睡袍,银白长发凌乱披散,绝美的脸上此刻找不到一丝平日里的慵懒玩味或女皇的从容威仪,只剩下全然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焦灼与心痛。
“贝拉!母亲在这里!没事了,只是个梦,只是个噩梦而已,母亲在这里……”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颤抖,不由分说地、极其用力地将那个缩在床上、正剧烈发抖如同风中残叶的小身影紧紧、紧紧地搂进自己冰凉却无比安稳的怀抱。
艾莉诺拉深陷在梦魇的恐怖余悸中,徒劳地挣扎着,语无伦次地哭喊,双手虚弱地试图推开这令人窒息的拥抱:“放开我…走开…你们都是骗子…我不是工具…我不是叛徒…我不是……我不是……”
伊拉莉亚的手臂如同世上最坚韧却也最温柔的藤蔓,丝毫不动摇,反而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守护姿态收得更紧。
她一只手稳稳环抱住艾莉诺拉单薄颤抖的脊背,另一只手轻柔却无比坚定地抚上她的后脑勺,让她那被泪水浸湿、冰冷的耳朵紧紧贴在自己左侧的胸口——
“贝拉,看着我,看着我,”她低下头,用世间最温柔、最坚定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边重复,试图将她从梦魇的碎片中彻底唤回,“我是母亲。是伊拉莉亚。看着我。”
“你不是工具,从来都不是。你是上天赐给我的宝贝,是我独一无二的女儿。”
“这里就是你的家,永远都是。母亲以血月与真名起誓,永远不会抛弃你,永远不会让你独自面对恐惧。”
“噩梦是假的,幻象是虚妄的。但母亲的爱是真的。感觉到了吗?母亲在这里,真实地抱着你。”
她让艾莉诺拉聆听——那一声声透过胸腔传来的、平稳、有力而真实的心跳。
咚……咚……咚……
这规律而强大的生命律动,如同最坚实的锚,穿透恐惧的迷雾,是存在与守护的最直接证明,与梦中那些冰冷的幻觉和刺耳的指责形成了无可辩驳的鲜明对比。
艾莉诺拉挣扎的力气渐渐小了。
那几乎要将她灵魂都吞噬的汹涌恐惧,似乎被这温暖的怀抱和真实不虚的心跳声一点点驱散、融化。
巨大的委屈和后怕如同终于冲破了堤坝的洪水,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化作更加汹涌澎湃的泪水。
她终于放弃了所有无力的抵抗,反手死死地回抱住伊拉莉亚,仿佛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把满是泪痕的脸深深埋进那散发着清冷蔷薇香息的怀抱里,像一个受尽了世间所有惊吓、迷路已久终于跌跌撞撞扑回家中的孩子,放声痛哭起来。
这哭声不再是充满恐惧的尖叫,而是宣泄的、依赖的、充满了无尽委屈与寻求安慰的痛哭。
在哭得几乎喘不上气的间隙,她用模糊不清的、带着剧烈哽咽和颤抖的声音,第一次不是出于讽刺、试探或任何复杂的算计,而是源于纯粹的、本能的依赖与最深切的渴望,喊出了那个跨越了心防的称呼:
“妈…妈妈……我好怕……我真的好怕……”
伊拉莉亚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微微红着眼眶,不断地、怜爱地亲吻她的发顶、她的额头。
她轻轻地摇晃着怀里的女儿,哼唱着那首古老而温柔的摇篮曲,任由那滚烫的眼泪彻底打湿自己的睡袍,仿佛要用自己永恒的怀抱和低回的歌声,为她筑起一道隔绝一切噩梦与悲伤的永恒壁垒。
两道身躯紧紧相拥,将那最后一点隔阂,用温情与泪水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