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莉诺拉的命令很快得到了执行。不到一个标准时，所有曾参与治疗薇拉·伦纳德（或者说，接触过伦纳德本人）的主要医师、药剂师乃至负责收费的书记员，都被召集到了“织法者病理研究所”一间安静的会议室内。
面对公主殿下锐利的目光和不容置疑的威严，这些平日里或许还有些清高的专业人士，此刻都显得十分配合。
通过他们零散、有时甚至略带矛盾的叙述，艾莉诺拉和克洛伊如同拼凑碎片一般，逐渐还原了伦纳德一家这五年来的挣扎与绝望。
一位负责初期诊断的医师证实了“构化病”的可怕，但他补充了一个关键细节：“殿下，这种疾病的表现与患者的生命层级密切相关。”
“生命等级越高、精神潜力越庞大的个体，一旦患病，灵肉失衡的速度就越快，症状也越猛烈，如同烈火烹油。”
“但对于像薇拉女士这样……生命层级较为普通的平民，病症的发展则会相对缓慢，更像是一种无药可解的慢性绝症。”他斟酌着用词，“但结局是一样的，无非是早几年或晚几年……灵魂失去依凭，彻底消散。”
接着，一位负责治疗方案的资深药剂师开口，他的语气带着些许无奈：“我们研究所，确实无法根治‘构化病’。”
“但我们开发出了一种名为‘灵锢’的复合魔药配方，配合特定的灵魂稳定仪式，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加固’肉体与灵魂之间的连接，极大地减缓肉身衰败和精神失控的速度，延长患者的寿命。”
他的话音未落，那位负责收费的书记员便苦笑了一声，接过了话头：“但是，‘灵锢’疗法极其昂贵。它需要持续使用特定的珍稀材料，并且治疗一旦开始就不能中断，否则之前的所有努力都会前功尽弃，病情会以更猛烈的态势反弹。”
“伦纳德先生……他当初变卖东城区的祖宅，就是为了支付前五年的治疗费用。”
真相的残酷核心，终于由研究所的安保主管揭露，他手中拿着几份伪造的缴费单据和一枚粗糙仿制的医院公章：“问题出在五年之后。伦纳德先生的积蓄，包括卖房所得，已经耗尽。”
“他再也无力承担后续每年高达十六万血币的巨额费用。”
“然而……不知他从哪里学来的手段，竟然完美复制了我们的收费公章，并利用了收费处与药房、治疗室之间信息流转的细微时间差……他伪造了缴费记录，让他的妻子得以继续接受治疗，又……持续了五年。”
安保主管的声音低沉下去：“这五年来，他以此种方式……窃取的医疗资源和相应费用，累计高达八十万血币。”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八十万血币，对于一个平民家庭而言，是一个天文数字，足以压垮任何试图维持的尊严。
一位年长的、曾劝说过伦纳德的心理医师叹了口气，打破了沉默：“大概在五年前，也就是他卖房后资金即将见底的时候，我曾私下找过他。”
“我告诉他，‘构化病’是无解的，继续投入也只是延缓一个必然的结局，建议他……考虑让妻子更有尊严地走完最后时光，也是为了他和孩子未来的生活着想。”
心理医师的眼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我记得很清楚，当时这个看起来有些懦弱、甚至唯唯诺诺的男人，第一次露出了异常坚定，甚至可以说是执拗的表情。”
“他对我说：‘医师，您说得或许有道理。但是，我的薇拉，她在我最不起眼、在我什么都没有的时候选择了我，嫁给了我，陪我吃了那么多苦，从无怨言。”
“她随我起于微末，如今她身染重病，命悬一线……我若是此时放弃她，与亲手杀了她何异？我伦纳德虽然没什么本事，但也做不出这种猪狗不如的事情！’”
心理医师摇了摇头：“他还说……‘她是我的妻子啊。’”
故事拼凑完整了。
一个男人，为了拯救身患绝症的妻子，倾尽所有，最终在绝望中铤而走险，踏上了犯罪的道路。
他的动机源于爱与责任，却以触犯法律、身陷囹圄告终。
艾莉诺拉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克洛伊也收起了平日里的活泼，紫眸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同情，有惋惜，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震动。
伦纳德的选择是对是错？在帝国的法律面前，他毫无疑问是有罪的。
但在人性的天平上，那份不惜以身试法也要挽留挚爱的执着，却又显得如此沉重。
艾莉诺拉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仿佛能穿透研究所的墙壁，看到那座灰扑扑的南城区居民楼，以及楼里那个正在等待父亲归来的孩子，和那个可能尚不知丈夫已被捕、依旧在病痛中挣扎的妻子。
这不再仅仅是一个案件，更是一场关于生命、伦理与律法的沉重拷问。
艾莉诺拉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然后睁开说道。
“即如此，具体的情况我已经了解，这次事件麻烦各位了，我会为你们申请更多的公共资金作为回报。”
一名头发灰白的老教授站起来向艾莉诺拉郑重地敬了一个礼。
“感谢您的理解，殿下。”
艾莉诺拉点了点头，随即带着克洛伊离开了。
…………………………………
走在返回南城区的路上，夕阳将她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喧嚣的市集已渐渐安静下来，但艾莉诺拉的心却无法平静。
她不禁感叹：“那个医院的医生，真是有一颗医者的仁心。”
？？？
克洛伊满头问号，银色的双马尾随着她歪头的动作轻轻晃动。“殿下，您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们不是……玩忽职守，才让伦纳德钻了空子这么久吗？”
艾莉诺拉停下脚步，看向克洛伊，眼中带着一种看透了人情冷暖的明了。“克洛伊，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我跟你讲讲，你就明白了。”
“研究所内部，肯定有对账流程，或许是三天，或许是五天。当账面上出现第一个巨大的、无法解释的资金缺口时，负责对账的人就应该立刻察觉不对劲，开始追查。”
“伦纳德用伪造的印章‘嫖’了整整五年的医药费，这笔资金缺口高达八十万血币，如同雪球越滚越大。按理说，在他第一次‘成功’之后的五天，最多六天，他就应该被揪出来。为什么偏偏是五年后的今天，事情才爆发？”
克洛伊眨了眨紫眸，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但又不太确定：“是……因为他们查账不严？”
“不，”艾莉诺拉轻轻摇头，目光投向远方那在暮色中显现出轮廓的研究所高塔，“答案很简单。从最先可能发现问题的缴费处书记员，到负责执行治疗、核对单据的医师和药剂师，再到负责内部安全的安保主管，甚至可能……是默许了这一切的院长。这一整条线上的人，在这五年里，全都‘眼瞎’了。”
克洛伊倒吸了一口凉气，捂住了嘴：“他们……他们是故意的？”
“是的，”艾莉诺拉的语气带着一丝复杂的暖意，“他们都明白伦纳德的情况，都同情薇拉女士的遭遇，也或许，是被伦纳德那份不离不弃的决心所打动。”
“所以，他们集体选择了沉默，心照不宣地装了眼瞎，共同维护着这个脆弱的谎言，让那个绝望的丈夫能为他挚爱的妻子多争取一天，又一天的生命时光。”
她回想起会议室里那些医师们复杂的神情，回想起老教授那句沉甸甸的“感谢您的理解”。
“那位老教授最后对我说的‘感谢理解’，”艾莉诺拉轻声解释，“就是在感谢我，看穿了这场持续五年的、温暖的共谋，却没有选择当场拆穿，默许了他们这份‘不合规矩’的仁慈，也感谢我愿意用申请公共资金的方式，来弥补这个他们共同‘制造’出来的窟窿，让这件事能够以一个对研究所、对大家都相对体面的方式收场。”
克洛伊彻底明白了，她怔在原地，眼中闪烁着感动的光。
原来，在那冰冷严格的制度之下，一直涌动着如此深沉而默契的人性暖流。
“所以，伦纳德被捕，并非因为有人终于‘发现’了，”艾莉诺拉总结道，“而是因为这个缺口已经大到无法再用任何借口掩盖，或者上级部门即将进行无法糊弄的严格审计，他们……再也瞒不住了。”
真相竟是如此。
法律的铁面无私，与人情的柔软体谅，在这件事上形成了尖锐的冲突。
艾莉诺拉心中百感交集，她既看到了伦纳德犯罪的事实，也看到了背后催人泪下的缘由，更看到了一群普通医者在规则与良知之间，做出的艰难而温暖的抉择。
这趟微服出行的终点，指向的不再只是一个案件的真相，更是一场关于人性底色的深刻体悟。
“关于伦纳德的审判，预计将在明日中午进行。”艾莉诺拉转向克洛伊，目光坚定而清澈，“我们一起去见见他吧。”
“好的，殿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