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
粉笔有力地叩击着黑板,历史老师正在讲台上侃侃而谈,神采飞扬。
“说起晚唐,不得不提我们的邻居,樱邦。当时的樱邦,正处于平安时代中期——一个优雅与怨灵共舞的时代。”
这家伙在说什么呢?
虽然早就习惯了原野老师爱讲故事的性格,但真听见他一本正经地在历史课上传播封建还是忍不住想吐槽。
不过这招确实管用,本来昏昏欲睡的几个同学发觉原野老师要开始讲故事了便立即板正身子。
我下意识地通过窗子的反射看向身后的江桐,她听得异常专注,嘴角似乎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原野老师很满意大家的反应,清了清嗓子,继续道。
“而那个时代最著名的怨灵,非菅原道真莫属。这位天才学者十一岁便能赋诗惊动天皇,官至右大臣,却最终遭政敌陷害,被贬黦杀,含冤而死。”
老师轻轻用粉笔点着黑板上的“菅原道真”四个字。
“他死后,京都雷灾不断,清凉殿遭落雷击中,致使多名官员身亡。朝野震动,无不认为这是道真公的怨灵在作祟。”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缓缓扫过我们每一个人。
“但你们有没有想过,‘怨灵作祟’究竟是怎样一种形态?它真的只是一股无意识的、愤怒的能量吗?”
教室里鸦雀无声。
到底谁没事会想这些?
夏峙吗?
“有一则少为人知的轶闻记载,”原野老师压低声音,仿佛要叙述什么秘辛,使人不由得屏息倾听,“在道真死后数年,一位曾参与构陷他的公卿子弟,忽然在某场汉诗宴上,当众写下了一首精妙绝伦的七言绝句。”
“其诗风苍凉悲怆,笔力虬劲,与道真生前风格……如出一辙。更诡异的是,写完后,此人竟茫然四顾,全然不记得自己方才写了什么,只喃喃道‘仿佛有一支冰冷的手,握着我运笔……’”
原野老师讲到这时,我腕上的手链仿佛又传来一瞬的寒意。
老师放下粉笔,黑板上苍劲有力的两个大字跃然眼前。
“这就是「凭依」。”
“有点像西游记里的夺舍,又有点像聊斋里的画皮,但不是粗暴的占据,而是一种更深沉、更隐秘的共鸣。当一个人的心因为愧疚、恐惧、或是某种不为人知的向往而出现缝隙时,那份强大的执念便能流入,悄然生根。”
很翔实的设定,我偶尔也会向往原野老师的构思能力。
“所以,所谓的「凭依」未必是怪力乱神。它或许只是……一个过于强烈的故事,在固执地寻找能够承载它的下一个篇章。”
老师磁性的声音散发着一股巨大的引力。
“而你,又怎么知道,自己不会成为那个被选中的‘篇章’呢?”
语罢,原野老师潇洒地随手一抛,粉笔随之滚落在讲台上。
这时候,轻快地下课铃声适时响起,一场精彩的故事会圆满落幕,同学们忍不住为老师献上热烈的掌声。
真好,又混过一节课。
我是说原野老师。
看着原野老师如沐春风,夹着公文包快步走出教室的背影,我再次感慨。
这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力道恰到好处,足够让我意识到是有人在向我示意,又不至于让人误以为是某种攻击讯号或者挑衅。
我转过身去,江桐依旧微笑着面向我,阴雨天下的暗色背景愈发衬得她面庞白皙。
精致得好像一块无暇的玉。
我想到一个很落伍的比喻,暗自嘀咕。
“我还以为以为你已经不记得我了,刚才喊你都没反应呢。”
江桐的声音似乎略带调侃。
喊我?
大约是上课前的事情吧。
刚见到她时我确实愣愣地望着她发呆,课堂的前半段也在出神,其实是在努力回忆她的样貌。
“怎么说呢…刚才在想一些事情。”
我坦诚地回应。
“在想什么?和我有关吗?”
总觉得她略带着笑意的语气有些轻佻。
“是啊,没想到你长成这样了。”
低情商回复。
这样是哪样?如果是我的话会如此反问。
接着我就可以夸女孩子了,所谓的欲扬先抑大抵如此,我其实是个高社交力没错哦。
江桐顿了两秒。
我看见她面庞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糟糕,该不会气性和以前一样吧。被追着绕小区三圈暴打的经历历历在目,我已经开始担心自己的屁股和人格尊严了。
“我是说你变得很漂亮…也不对..以前也很美丽。是说你让人耳目一新…很厉害就是了..”
我匆忙找补,有些胡言乱语的成份。
“是吗?”
江桐用手指卷起发尾,低头端详自己的秀发。
轻小说上说,女孩同你聊天时,突然转开目光别过脸不去正视你,要么是害羞了,要么是在等待继续的夸赞,想来我的话令她颇为受用。
“完全是这样没错。”
我予以极大的肯定,顺便轻轻撩上袖口,朝她扬了扬手腕,昨天收到的手链正随着我的动作轻轻摇晃。
“这个我有好好戴上哦,话说回来,为什么送我这个啊?老友重逢的礼物吗?”
江桐抬起头,眼神锁向我的手腕,似乎是牢固的眼神,但又总觉得她的目光有些飘忽。她用漫不经心地口吻回应道。
“是啊,毕竟很久没见面了嘛,这个礼物还不错吧。”
是蛮好看的..不过…
我不自觉地望向她的手臂,同款黑色手链缠绕在光洁的手腕上。
有点像情侣款。
“哇!是情侣手链吗!”
几乎是与我的想法同时,有人突然道出了我的心声。
是路人A同学夸张地叫出了声来。
像是往动物园的鹿群里撒了一把饲料,一瞬间身边就围上了许多人,用热切的目光看着我和江桐,似乎期待着一些预想之中的回应,我感觉到班级里的八卦氛围突然爆发。
江桐的目光从手腕上脱离,露出自我介绍时那样得体的、标准到有些机械的微笑,我有些惊异,小时候可没见过这么…这么落落大方的江桐。
“不是啦,其实是我家里人给我们挑选的礼物,宴舟的妹妹也有哦。”
人群里发出一些嘈杂的声音。
“我就说不是吧。”
“宴舟原来有妹妹吗?”
“宴舟是谁?”
等等,这话是谁说的?这样我很伤心诶,别忘了我长跑给班级撑场子的功勋啊。
当然这还是夸张了些,再蠢笨的学生也不至于相处一年了还会不记得同学的脸吧。
除非那个同学是我。
我下意识地自嘲。
或者…那个学生是夏峙。
我看见他硬朗的脸上浮现狡黠的笑意,有时候真的会被他幽默到哦。
“太过份了吧夏峙,你们不是经常一起吃饭吗。”
“哦~夏峙你很会伤人嘛。”
有人嘻嘻哈哈地谴责起了夏峙,然后三两成群地慢慢散开,既然不是什么好吃的瓜自然也就没必要浪费时间,毕竟下课的时间很宝贵。
人群散去,我和江桐之间陷入了沉默。
明明几秒钟之前还很吵闹的环境一下子就安静无比,这在高中校园里是常见的事情吗?
江桐突然不说话了,她轻轻抓着袖口,侧着脸凝视着窗外。
此时,窗外淅淅沥沥落着雨,湿津津的树枝曲折歪斜,蜿蜒的小径一般伸向窗边,叶子被雨水一滴一滴打得低垂,触手可及。
上课发呆的时候,我常常想顺手摘两片叶子,有种微妙的解压感。
不过,学习压力也好,生存压力也好,我从来没有那样的感受过。父亲生前似乎是企业高管,母亲也是什么赚大钱的职业,他们二人对我和妹妹非常宠爱,所以我们的衣食住行一直相当富足。父母出意外后,保险公司赔了一大笔钱,丰厚的赔偿金和父母留下的遗产足够让我和晏弥雨轻松地生活下去。
所以说,并没有什么动机促使我去这么做,我想这么做只是因为…我想这么做只是因为我是这么想的罢了。
什么废话文学。
我总是一不留神就开始胡思乱想。
所以,她又在想什么呢?
我想打破突如其来的文艺氛围。
“江桐,你觉得刚才老师讲的「凭依」真的存在吗?”
尬聊起手式,直白地询问,寻求观点的展示。
“这个啊。”
江桐轻轻拉开窗户,绵绵细雨顺着风的朝向滑向她的面庞,有些雨丝落在课桌上,我这才注意到她的桌面没有摆放书籍,空无一物。
淡淡的湿润气息传递进我的身体,原本沉闷的空气微微有一些令人舒畅的感受。
她缓缓伸出手,修长纤细的手指触碰到嫩绿的香樟树叶,轻轻捏住。
我有些惊异地望着她的行为。
她的动作很舒缓,手臂抬起的动作却干净利落,这种既快又慢的感受令人惊讶。更奇怪的是,她的手臂悬停时有如静止,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或者摇晃,像一具僵直的尸体。
“宴舟,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呢。”
“笨拙,孤僻,胆小。”
窗户被缓缓关上,雨和风带来的凉意顷刻被有些粘滞的空气取代。
沾着水滴的叶片不知道什么时候躺在我的桌面上。
江桐一边用手帕擦拭着手上水渍,一边对我露出微笑。
一道精准的微笑。
比起旧友重逢的喜悦笑容,更近乎初次见面地礼节客套,只不过是有如设计好的、夸张的精准笑容,她嘴角的弧度如此完美,以至不似于人。
“存在哦,宴舟。”
不是表达看法的语气,而是肯定的、确实无疑的口吻,仿佛在陈述客观事实。
“因为我就是「凭依」。”
江桐平静的声音仿佛叙述着一件日常小事,却有如惊蛰的炸雷般响彻我的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