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文店铺里,空气中漂浮着昂贵的香氛,用以掩盖金属和蚀心粉燃料那股若有若无的铁腥气。
雷恩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职业微笑,指尖小心地避开了贵妇人保养得宜、即将触碰到他的手,稳稳地将那件精致的、雕刻着繁复诱惑符文的机械装置放入铺着天鹅绒的礼盒中。
“夫人,核心驱动部分用的是上好的白铜,导能性极佳,确保…嗯,动力平稳持久。外层的软胶掺了极地海妖的分泌物,触感绝对是独一无二的。最重要的是其内部符文阵列,是我们大师亲手凋刻的‘欢愉’与‘敏知’复合符文,能根据您的…情绪波动,自动调节频率…”
他的介绍流畅而专业,用词优雅且隐晦,仿佛在介绍一件艺术品而非情欲玩具。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后脊梁冒出的细汗几乎要浸透衬衫。这位瓦斯柯夫人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一双媚眼在他清秀的脸上和忙碌的手上流转,仿佛带着钩子,让他心里阵阵发毛。和这些贵族打交道就像在深渊边缘行走,一句话、一个眼神不对,就可能万劫不复。
那妇人——瓦斯柯夫人,伸出戴着手套的纤长手指,接过那根造型优雅、泛着冷硬金属光泽的机械棒,指尖看似无意地擦过雷恩的手背,带来一阵让他头皮发麻的触感。她轻笑着,将它放入一个衬着黑色天鹅绒的精致礼盒中。
“小师傅的手艺,总是这么让人……放心。”她拖长了语调,慵懒的声线里裹着毫不掩饰的暗示。
雷恩保持微笑,胃里却微微抽搐。他天生不擅长应付这些高高在上、心思难测的贵族,每一次接触都让他神经紧绷。
瓦斯柯夫人合上礼盒,从精致的鳄皮手包里捻出十张崭新的“魂链券”,纸张厚实,边缘的防伪符文在店铺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光。她将钞票轻轻放进雷恩汗湿的手心,指尖又若有若无地勾了一下。
紧接着,她又抽出一张散发着馥郁香气、材质特殊的硬质名片,塞进雷恩手里。名片触手冰凉,上面用优雅的花体字印着名字和一行地址。
“这行当……太累,钱还少。”她微微倾身,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媚感,“小师傅这样的妙人,埋没在这里可惜了。要是想赚点……真正的大钱,随时可以来找姐姐我聊聊。”
雷恩的心跳漏了一拍,但脸上的笑容弧度未变,他微微躬身,动作既不显得卑微也不失礼,巧妙地避开了更进一步的接触:“承蒙夫人抬爱。能为您这样尊贵的客人服务,已经是我的荣幸。您若有任何需求,小店随时为您效劳。”
瓦斯柯夫人似乎早已料到,也不纠缠,只是意味深长地又看了他一眼,才扭动着腰肢,像一只餍足的猫,慢悠悠地推门离开了。门上挂着的铜铃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良久才平息。
店铺里沉重的寂静只维持了几秒,后门的帘子就“唰”地一声被掀开。店主莱温斯基,一个头发花白、眼袋深重、围着油腻皮围裙的五十多岁老头,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张望。
“走了?”他压低声音问,像在做贼。
“走了。”雷恩松了口气,肩膀微微垮下,将那十张魂链券放在柜台上,仿佛它们有些烫手。
莱温斯基立刻嬉皮笑脸地凑过来,用胳膊肘捅了捅雷恩:“啧啧,小子,命真好啊!被瓦斯柯夫人看上了?那可是条一步登天的捷径!傍上她,吃喝不愁,你妹妹那宝贝圣水,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雷恩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老莱,你是不是真老眼昏花了?那是瓦斯柯夫人!皇城里最有名的‘午夜苑’幕后老板之一!我是缺钱,但还没到要卖身的地步!”
莱温斯基嘿嘿一笑,毫不在意,反而更来劲了:“哎哟,装什么清高?上面的那些贵族老爷夫人,就喜欢你这种金发碧眼、细皮嫩肉还有点手艺的!这叫……这叫情趣!懂不懂?”
雷恩懒得再跟他废话,转身开始收拾货架上的工具。他从那叠崭新的魂链券里数出六张,仔细地折好放进自己内袋,然后将剩下的四张推给莱温斯基。
莱温斯基一把抓过钞票,眼睛都亮了,爱不释手地摩挲着纸张表面精美的凸版印刷和复杂的符文暗记:“瞧瞧!瞧瞧这手感!贵族手里流出来的货色就是不一样,崭新的!刚出炉的!嘿,真带劲!”他那副财迷心窍、近乎猥琐的样子,确实配得上“鬼迷日眼”这个词。
“大方是大方,”雷恩泼了盆冷水,语气沉重,“但跟他们做生意,就像在刀尖上跳舞。有钱赚,也得有命花才行。”
他脱下沾着油污的工装外套,换上自己一件洗得发白但干净的旧外套,将属于自己的六张魂链券小心地放入内侧口袋。
“我走了,老莱。”
莱温斯基抬头瞥了眼墙上那个指针有些歪斜的旧钟:“啧,才九点?这么早就溜?……行吧,路上小心点,这年头,晚上不太平。”
雷恩嗯了一声,推开店铺沉重的木门,步入了门外浓郁的夜色之中。
街道上空笼罩着厚重的、混合了烟尘和湿气的黄褐色雾霭,街角符文路灯的光芒被扭曲成一团团昏黄模糊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坑洼不平的鹅卵石路面。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烟囱排放物、马粪和某种工业废料的酸臭气味。远处传来隐约的蒸汽管道泄漏的嘶嘶声和有轨符文机车驶过轨道的沉闷摩擦声。墙壁上贴满了层层叠叠、被雾气浸湿的破烂广告和教会告示,角落堆放着无人清理的垃圾。偶尔有几个模糊的人影缩着脖子匆匆走过,脚步声在寂静的雾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又突兀。惨白的月亮高悬空中,在浓雾的遮掩下,像一个冷漠又模糊的幽灵之眼,俯视着这座庞大、肮脏又充满压抑活力的城市。
雷恩拉高了衣领,缩起脖子,警惕地扫视四周,没有走向通往那片“体面”公寓楼的路,而是脚步匆匆,一头扎进了一条更狭窄、更阴暗的小巷,方向明确——通往那藏匿在城市血管之下的地下黑市。他定的那批“敏感”货物,今天该到了。
雷恩拉高衣领,低头快速穿过几条蜿蜒曲折、散发着污水和劣质燃料气味的后巷,最终在一个毫不起眼的、锈迹斑斑的蒸汽管道检修井口停下。他警惕地四下张望,确认无人跟踪后,熟练地拉开沉重的井盖,侧身钻了进去,又将井盖小心地合上。
井下并非漆黑的通道,而是另一番天地。一条被挖掘出的、粗糙的隧道向深处延伸,两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钉着散发昏黄光线的简易莹石灯,空气中混杂着潮湿的土腥、浓烈的劣质蚀心粉的酸味、各种草药和化学制剂的气息,以及一种人声鼎沸所带来的独特热浪。
这就是皇城地下的黑市,一座在教会严格管制下畸形繁荣的“另一座城市”。
雷恩走下台阶,汇入涌动的人流。这里一如既往地“热闹”。摊位拥挤在隧道两侧,商品五花八门,层次分明:
下层是劣质的生存保障:摊位上堆放着掺了灰的蚀心粉块,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劣质燃料,铭文粗糙甚至带有错误、随时可能失效的二手家用符文板。价格只有教会商店的几分之一,但事故频发。是贫民才会光顾的地方。
中层是管制的稀缺品:一些有门路的人在这里悄悄出售教会定量配给的物资——用教会标准玻璃瓶装着的圣水,但谁知道里面兑了多少水,印着教会徽记的浓缩营养膏。甚至是教会医院才用的一次性符文绷带。这些是黑市里的硬通货。交易在这里悄无声息地进行,买卖双方都心照不宣,眼神警惕。
上层则是隐秘的奢华与危险:在更深的角落,或是那些有帘子遮挡的棚屋里,你能看到来自南方森林的珍稀药材、带着泥土味的旧时代符文石板残片、甚至是闪着诡异光芒的未知矿物。偶尔还能看到一两个色泽鲜艳、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异域水果,被小心地保存在恒温符文盒里,标价足以让一个平民家庭生活一年。
这里的人鱼龙混杂。有面色焦黄、为生存挣扎的工人,有眼神凶狠、身上带着疤痕的通缉犯,甚至偶尔能看到一两个穿着体面、用兜帽遮住脸的贵族或其仆从,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进行着他们不愿在阳光下进行的交易。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窃窃私语声在浑浊的空气里嗡嗡作响。但雷恩此刻无心细看,他像一尾灵活的鱼,在拥挤的人流中快速穿行,目的地明确。
他熟门熟路地拐进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推开一扇用废旧金属板勉强拼凑成的门,门上挂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符号,只有熟客才懂。
门内是一个狭小却异常整洁的空间。与外面的混乱肮脏形成鲜明对比。货架上物品摆放井然有序,擦拭得一尘不染。
一个瘦高、约莫五十多岁的男人站在柜台后,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一件洗得发白但熨烫平整的旧西装,鼻梁上架着一副擦拭得锃亮的铜框眼镜。他是皮拉德先生,这家“杂物铺”的老板。
看到雷恩进来,皮拉德抬起眼,扶了扶眼镜,声音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雷恩先生,您很准时。您订的货到了。”
他从柜台下取出一个小木盒,打开,里面是一支比拇指稍大的玻璃瓶,瓶中的液体呈现出一种略显浑浊的乳白色,与他之前拿到的清亮圣水有所不同。
“不过,”皮拉德继续用他那没有起伏的语调说,“教会内部最近似乎有些…小小的状况。这批到的货,是所谓的‘加强版本’。效果比常规的要强不少。”他将小瓶推到雷恩面前。
雷恩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发干:“皮拉德先生…那这‘加强版’…价格是否…”他担心这意外的“升级”会带来他无法承受的溢价。
皮拉德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职业化的歉意:“不,雷恩先生。这次的差异源于我们供货链的意外,并非您的要求。因此,它不会影响我们之前的约定。这支‘加强圣水’,就当作我们对于此次不便的一点微小补偿。”
雷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再次咽了口口水,这一次是因为激动和一丝难以置信的庆幸。他不再多问,立刻从内袋里掏出那五张崭新的、还带着贵族香水味的魂链券,小心地放在柜台上。
皮拉德看也没看,手指一抹,将钞票收下,动作流畅而无声。
雷恩伸出手,几乎是虔诚地接过那支温润的小玻璃瓶。他仔细地检查了一下瓶口的密封,然后极其郑重地将其塞进外套最内侧、紧贴着胸口的口袋里,甚至还下意识地轻轻拍了拍,确认它的存在。
一瞬间,所有的疲惫、与贵族周旋的紧张、在黑市穿行的不适都被冲散了。他心里被一种炽热的期待填满——这一次,这一次这加强版的圣水,一定能彻底治好莉亚!她一定能重新站起来,脸上恢复红润,再也不用被那该死的病痛折磨了!
“谢谢您,皮拉德先生。”雷恩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交易而已。”皮拉德平静地回答,已经低下头开始整理账簿,仿佛刚才交易的只是一包再普通不过的香烟。
雷恩不再停留,他转身推开那扇铁皮门,重新投入外面黑市的喧嚣与混乱之中。但他此刻的脚步轻快了许多,归心似箭,只想尽快回到妹妹身边。
他穿过拥挤的人群,无视了沿途所有的叫卖和诱惑,很快便从另一个出口离开了这地下王国,将那片光怪陆离的阴影甩在身后。
夜晚的冷风吹在他发烫的脸上,他却只觉得充满了希望。他握紧了口袋里那小小的瓶子,仿佛握着整个世界的光。
他丝毫没有留意到,身后柜台里,皮拉德在他离开后,再次打开铁盒,拿起那五张崭新的魂链券,对着昏暗的灯光仔细看了看上面银行的印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低声自语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加强版’…唉,但愿是福不是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