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魔族生存在现代人类都市里果然还是不行,并没有如同漫画中那般和谐相处,夏优子出门便被身穿白袍子的研究人员给抓了。
瓷白色的灯光,像凝固的霜,均匀地涂抹在房间每一个角落,也落在夏优子脸上。她眼皮颤动了几下,才缓缓睁开。指尖首先触到的是身下床单的冰凉质感,一种熟悉的、带着庆幸的麻木感随之蔓延开来——她还活着,以一种完整、没有疼痛的方式,迎来了又一个被记录的清晨。
没有预想中的麻醉针尖刺痛,没有冰冷金属仪器贴上皮肤的颤栗,更没有记忆中那种胸膛被无形之力剖开的极致恐惧。这里只有寂静,以及透过那块巨大强化玻璃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敲击声。
她坐起身,打了个绵长的哈欠,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程式化的熟练。目光习惯性地投向对面。玻璃后,那个穿着白色防化服的身影,如同过去一百八十多个早晨一样,已经端坐在屏幕前。随着她的苏醒,那人的指尖开始在键盘上跳跃,发出细碎而规律的嗒嗒声,每一个音节都在为她的存在添加一条新的注脚:
【08:01】观察对象苏醒,完成一次伸展动作。无明显攻击性或抑郁倾向。【08:03】起身,走向洗漱台。步态平稳,魔族特征(角、尾)无异常波动。
【08:07】进入卫生间。启动周期性生理数据采集。
这样的日子,已经精确地持续了半年。从那个雨夜,被贴上“异常生物”的标签抓进这个研究所开始,夏优子的世界就缩变成了这个不足三十平米的玻璃牢房。起初是剧烈的头痛,仿佛有根锥子在颅内搅动,她拒绝检查,反抗记录,但所有的挣扎都像石子投入深井,连回声都被吞噬。研
究所拥有最顶尖的医疗设备,却对她的头痛束手无策,最终只归咎于“心理作用”或“异常个体的特殊应激反应”。直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博士来过,隔着玻璃端详她许久,留下一句“她的病,得用异常的逻辑才能看懂”,此后,便再也没人过问她的头疼。而她的反抗,也渐渐在日复一日的“记录”中,磨成了某种无奈的顺从。
洗漱完毕,她坐到床沿,拿起那本边角已经磨损的《格林童话》。书页翻动的声音,是这死寂空间里唯一不属于仪器的声响。
【08:15】开始阅读《格林童话》至第37页。表情平静,偶有嘴角微动,疑似对故事情节产生反应。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内响起轻柔的电子音提示。是例行“访谈”时间。夏优子放下书,走到玻璃前指定的位置坐下。玻璃上打开一个小巧的传声孔。
玻璃另一端,佐藤优香调整了一下平光眼镜,目光落在面前的显示屏上,声音通过扩音器传来,平静无波,带着研究员特有的疏离:
“姓名。”
“夏优子。”她的声音不大,但清晰。
“年龄。”
“大抵……有18?”她歪了歪头,这个问题总让她有些不确定。转生前的记忆和这具身体的感知时常交错。
“性别。”
“沃尔玛购物袋。”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试图打破这沉闷气氛的顽皮。
玻璃对面的女性研究员动作明显顿住了。她抬起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将视线穿透玻璃,聚焦在夏优子身上。防化服的兜帽下,看不清完整面容,只能看到镜片后那双审视的眼睛,微微眯起。她沉默地注视着玻璃内侧那个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身处境,还在好奇打量房间角落监控探头的少女。
那一头乌黑的长发被精心编成俏皮的双马尾,发梢却晕染开渐变的紫粉色流光,仿佛将晚霞和夜色一同织入了发丝。头顶那对白色的小弯角,带着温润如玉的光泽,与她身后无意识轻轻晃动的、尾尖呈桃心状的粉色尾巴遥相呼应,无声地昭示着她非人的血统。然而,这一切本应令人警惕的特征,却因少女眉眼间那份不谙世事的娇俏,奇异地削弱了威慑力,反而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灵动,以及……某种撩人心弦的悸动。
最令人无法移开视线的,是她的双眸。那不是人类所能拥有的色彩,是两簇盛放在眼底的、瑰丽的桃心玫红,像最上等的宝石浸透了蜜糖,流转着纯粹无邪,却又偶尔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彩。佐藤优香不得不承认,仅仅是被这双眼睛无意间扫过,隔着厚厚的强化玻璃,心尖都仿佛有细微的电流窜过。
当夏优子因为自己那个无厘头的回答而唇边漾开一丝浅浅笑意时,佐藤优香甚至有种错觉,仿佛连空气中不存在的樱花花瓣,都会为这笑容凝滞飘落的轨迹。她有些不自然地低下头,防化服下的双腿不自觉地轻轻摩擦了一下。
【行为记录】对象对常规询问给出非标准答案(“沃尔玛购物袋”),疑似存在轻度认知偏差或故意戏谑态度。需进一步观察。【生理记录】研究员佐藤优香,出现短暂注意力分散及轻微生理反应(心率瞬时提升+5%)。原因待分析。
片刻的沉默后,佐藤优香在电脑性别一栏,飞快地打上了“女”字。然后,她清了清嗓子,强迫自己的声音回到专业轨道:
“今日感觉如何?头部还有不适吗?”
“还好,老样子。”夏优子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那里光滑依旧,仿佛那对日益明显的角只是幻觉,“就是……好像角又重了一点。”
【09:00】例行问询结束。对象自述体征稳定,提及魔族特征有生长感。数据已记录。
访谈结束,传声孔关闭。夏优子看着玻璃对面那个重新专注于屏幕的身影,缓缓走回床边。表面的顺从之下,是深藏的不安。她重新拿起《格林童话》,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页上“幸福地生活下去”的字样,心里想的却是:在这个记录一切的地方,她的故事,最终会被引向怎样的结局?
窗外的阳光透过特殊处理的玻璃,变得苍白而无力,落在她身上,没有一丝暖意。
书页停在灰姑娘的章节,看着故事里的女孩向大树求助,飞鸟衔来华丽礼服与水晶鞋,夏优子忽然嗤笑出声。玻璃外的记录员立刻顿了顿,笔尖在纸上添了一行“10:23,观看童话时发出不明笑声”。
她仰头望着一尘不染的天花板,心里空落落的:如果这个世界也有作者,能不能把她的故事写成童话?哪怕是王子、公主,或是恶龙也好,快来把她从这里带走吧。
不知多少天的一次清晨,她是在一种异样的寂静中醒来的。没有键盘敲击声,没有仪器规律的滴答,甚至连通风系统轻柔的噪音都消失了。她疑惑地走到玻璃前,外面观察室空无一人,屏幕漆黑,椅子被随意地推开,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
但这种暂时持续了一整天。
直到第三天,那扇厚重的、她以为永远无法从内部开启的隔离门,伴随着一声沉闷的气动声,缓缓滑开了。门口站着的,正是佐藤优香。她没穿那身标志性的白色防化服,只是一套简洁的深色便装,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以及某种……复杂的决绝。
是佐藤优香,异常研究所的研究主任。她胸前的名牌小字,夏优子其实看不清,却记得半年前被麻醉时,自己强撑着意识看到的那个名字。这半年来,她是佐藤优香的研究对象,没有半分自由可言。对方总说“要么配合,要么……你知道下场”,泛着冷光的眼镜后,眼神像淬了冰,在夏优子眼里,那是比实验仪器更可怕的邪恶。
当初初见时,佐藤优香就是这样走向她,没说一句话,只给她注射了一针,最后挥挥手,像在打招呼,又像在宣告某种归属。此刻,她又走了过来,指尖在优子手腕上密码锁上按了几下,电子锁“咔嗒”一声弹开。
“你吃过早餐了吗?”像是日常的寒暄。
“嗯。”
“那就好。”
“你是唯一一个敢不穿‘太空衣’靠近我的人。”夏优子下意识后退一步,手悄悄攥紧了衣角——她怕对方突然掏出针管。
“太空衣?”佐藤优香挑了挑眉,很快明白她指的是魔素防化服,语气轻描淡写,“夏优子小姐,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跟我说?”夏优子愣住了。半年来,他们从不会考虑她的感受,更不会特意来跟她商量什么。
“研究所的上司倒台了,经费断了。”佐藤优香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黑色银行卡,递到她面前,“你是这里唯一的收容物,所有开支都围着你转。这最后到账的经费,就当是赔你这半年的自由。”她说着歪了歪头,露出一个带着歉意的笑容,仿佛下一秒就要鞠躬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