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了。”
一声轻语，如同投入深井的石子，连回音都未曾激起，便迅速被玄关处凝滞的空气吞没。
神代真红推开家门，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熟悉的、却在此刻显得过分空旷和寂静的景象。鞋柜整齐，地板光洁，午后偏斜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客厅地板上投下几道孤零零的光斑，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
没有父母迎上来的问候，没有厨房里传来的饭菜香气——他们为了工作，常年在外地奔波，这个家，大多时候只有她一人。
“喵~”
一声软糯的叫声打破了寂静。一只通体雪白、毛发蓬松的长毛猫咪从沙发角落轻盈地跳下，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到她脚边，用脑袋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裤腿。
这是“雪球”，她唯一的、不会言语的家人。
若在平时，真红会立刻蹲下身，将雪球抱在怀里，揉揉它柔软的下巴，听它发出满足的呼噜声，一天的疲惫仿佛都能在这一刻消散。
但此刻，她只是垂眸看了一眼脚边寻求安抚的小生命，眼神空洞，没有任何回应。她甚至忘记了换鞋，就那么穿着室外鞋，踩过干净的地板，机械地走向自己的房间。
雪球疑惑地歪着头，跟在她身后又叫了两声，见她依旧没有反应，便悻悻地跳回沙发，蜷缩起来，用琥珀色的眼睛默默注视着主人异常的背影。
回到房间，放下仿佛有千斤重的手提包。神代真红瘫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窗外。
今天是星期日，明天才需要返校。可对她而言，时间似乎已经失去了意义，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格外漫长而粘稠。
“嗡——”
手机屏幕亮起，弹出一条社交媒体通知。是她们“彩耀小队”官方账号下的新评论。平时，维护这个账号，与支持者们互动，是她作为队长的一项重要工作，也是她汲取力量和信心来源之一。
看着那些温暖的鼓励、真诚的赞美，她会觉得自己的努力是有价值的，魔法少女的身份是有意义的。
她下意识地拿起手机，指纹解锁。屏幕上，那条最新视频的封面是她在体育馆时，手持光焰长枪、英姿勃发的定格画面。评论区里，最新的一条评论写着：“红莲姐姐太帅了！永远支持你们！保护无辜群众，一定要打倒所有邪恶哦！”
打倒邪恶……保护无辜……
这几个字像烧红的针，狠狠刺入她的眼底，扎进她的心里。
保护了吗？无辜的夏优子同学，现在又在哪里？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猛地涌上喉咙。她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按下了侧面的待机键，屏幕瞬间暗了下去，将她与那个充满阳光和期待的世界隔绝开来。她无法面对那些信任的目光，无法承受那些寄托在她身上的希望。她觉得自己不配。
寂静再次笼罩下来，比之前更加沉重。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动了动。站起身，开始一件件地褪去身上的衣物——校服外套、衬衫、裙子……动作缓慢而僵硬，仿佛每一件衣服都带着无形的重量。
最后，她走进了盥洗室。
冰凉的水汽扑面而来。她站在宽大的镜子前，镜中的少女脸色苍白，眼神黯淡，红色的短发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显得有些凌乱。
她拿起洗漱台上那副熟悉的平光眼镜——没有任何度数，只是普通的装饰品。她熟练地戴上。
瞬间，镜中人的气质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圆形的镜框柔和了她略显锐利的眉眼，增添了几分书卷气和……她一直努力营造的“可靠感”。作为班长，作为魔法少女红莲，她需要这种令人安心的、沉稳的形象。
这副眼镜，就像是她扮演完美班长神代真红时的一层道具，帮她隐藏起偶尔的迷茫和属于这个年龄段的真实情绪。
可是，这种可靠，是真实的吗？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冰凉的镜面，抚过镜中那个戴着眼镜的自己的影像。
“优子同学……会觉得这样的我……可靠吗？”
她喃喃自语，声音沙哑而微弱。
答案，她不知道。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这个念头像一把钝刀，开始缓慢地切割她的心脏。她猛地将眼镜摘了下来，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镜中的少女又变回了那个眼神带着疲惫和脆弱的模样。
没有了眼镜的封印，她的五官其实更为精致分明，带着一种天然的、不加修饰的美丽。但此刻，这种美丽只让她感到更加空虚。
皮囊的好坏，在失去的生命面前，毫无意义。
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了学校，飘回了那个有着黑色长发、眼神总是带着些许怯懦和好奇的新同学——夏优子。
她回忆起优子刚转来时的样子，站在讲台上自我介绍时，紧张得双眼都快变成蚊香圈，声音小小的，却认真地说着“喜欢柑橘，讨厌没有柑橘”这样孩子气的话。
那时候的她，真的像一只刚刚离开巢穴、对周围一切都充满警惕又忍不住好奇的胆小仓鼠。
作为同桌和班长，真红自然是第一时间伸出了援手。分享课本，耐心讲解校规，带领她熟悉校园……她记得优子最初总是有些拘谨，道谢时微微低着头，耳根会泛起淡淡的粉色。
如果不是后来，优子很快和那个独特的、背着发条的机器人同学天束源小云成为了好朋友，或许……或许自己真的会成为优子在班里最熟悉、最依赖的存在吧？
她想起优子偶尔忘记写作业时，偷偷戳自己后背，小声求助的模样；想起体育课上，优子因为不擅长运动而微微气喘、脸颊泛红的侧脸；想起午休时，她一个人安静地吃着便当，偶尔会因为森野元气的突然靠近而吓得差点跳起来……
那么多细碎的、平凡的日常片段，此刻回想起来，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温暖和……珍贵。
可是，这些片段，再也无法延续了。
是因为自己吗？是因为自己作为魔法少女，却没能保护好她，反而可能因为自己的行动，间接导致了她的……
“唔……”
胃部一阵剧烈的抽搐，神代真红猛地弯下腰，双手撑在冰冷的洗漱台上，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滴落在白色的陶瓷面上。
羞愧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羞愧于自己的无能，羞愧于那天在废墟前失控的崩溃，羞愧于此刻躲在家里、像鸵鸟一样逃避现实的懦弱。
她甚至不敢打开手机，不敢查看班级群里的任何消息，她害怕看到同学们关于优子缺席的疑问，害怕听到任何关于那天事件的讨论。
她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一遍遍冲洗着脸颊，试图用刺骨的寒意让自己清醒，压下那翻腾的情绪。
但镜中那个双眼红肿、脸色惨白的少女，清楚地告诉她，一切都是徒劳。
擦干脸，她甚至没有力气换上睡衣，只随意套了一件宽松的居家T恤，便如同耗尽所有电量的人偶般，一头栽倒在了床上。雪球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跳上了床，在她身边窝成一团，用体温默默传递着一丝微弱的暖意。
窗外，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夕阳的余晖将房间染上一层暖橙色，但这温暖却无法渗透进她的心底。
夜晚降临。本该是休息的时间，但神代真红却睁着眼睛，直直地望着天花板。
失眠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困住。一闭上眼，就是坍塌的山洞、暗夜蜜拉怨毒的眼神、森罗和冰渊担忧的面容，以及……夏优子那张带着点茫然和信任的脸。
“如果当时……如果我更果断一点……如果我第一时间就去寻找山洞……”无数个“如果”在脑海中盘旋，每一个都像是一把重锤，敲打着她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
她想起自己成为魔法少女的初衷——想要保护他人，想要创造一个人人都能安心微笑的世界。
多么天真，又多么可笑的理想？
连近在咫尺的同学都无法守护，还谈什么更大的理想？
魔法少女红莲……班长神代真红……这些身份，此刻都变成了沉重的枷锁，提醒着她的失败和失职。
这一夜，神代真红在愧疚的炙烤和失眠的煎熬中反复挣扎。
泪水浸湿了枕巾，又干涸，然后再度湿润。她听不到窗外的风声，感受不到身边猫咪的温暖，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自责中，缓慢地、无声地…沉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