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良市，鱼虎县，前歌伎路。
这里曾是旧时艺伎町的边角，如今褪去了浮华，只剩下斑驳的招牌、狭窄的巷道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陈旧气味。街道两旁挤满了各式小店——廉价的居酒屋、灯光暧昧的按摩店、招牌闪烁不定的柏青哥店，以及几家烟雾缭绕、传出麻将碰撞声和粗野叫嚷的棋牌室。
路面不算干净，墙角堆着些没及时清理的垃圾袋，电线杆上贴满了层层叠叠的广告，一派市井混杂的景象。
几个穿着松垮牛仔裤、套着花哨衬衫的年轻男人在街边闲逛，头发染成夸张的颜色，耳朵上戴着闪亮的耳钉，眼神懒散地扫视着过往行人，带着一种无所事事的痞气。他们是这片街区的常客，靠着收点保护费、帮店家看场子、或者干些见不得光的小勾当混日子。
其中一个染着黄毛、打着唇钉的瘦高个，正百无聊赖地踢着路边的空易拉罐，目光漫无目的地游移。忽然，他的视线定格在街道的另一头。
一个女子正朝这边走来。
她穿着剪裁得体的米色风衣，内搭简洁的黑色高领衫和深色长裤，脚上一双低跟短靴。长发在脑后利落地扎成低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姣好的侧脸线条。她步伐不疾不徐，脊背挺直，与周围略显颓靡的环境格格不入，像是一滴清水误入了浑浊的油塘。
黄毛混混的眼睛亮了亮，吹了声口哨，用手肘捅了捅旁边的同伴：“喂，看那边，来了个正点的。”
其他几个混混也看了过去，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嬉笑。
“看着不像本地人啊，这气质……”
“管她哪里的，上去聊聊呗？”
黄毛混混被同伴一撺掇，加上那女子确实引人注目，一股想在兄弟面前显摆的冲动涌了上来。他整了整其实并不整齐的衣领，晃着肩膀，故意挡在了女子前进的路线上。
“哎，嘘~”他发出轻浮的调笑声，拦在女子面前，歪着头，露出自认为帅气的笑容，“美妹，一个人啊？要不要跟哥们去旁边的棋牌室打打扑克啊？哥哥教你，保证好玩~”
他指了指不远处一家招牌闪烁、门帘半掩的棋牌室，门口还站着两个同样流里流气的男人。
女子——正是秋丰美慧——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眼前拦路的只是一团无色无味的空气。她微微侧身，径直从黄毛混混身边走了过去，带起一阵极淡的、带着冷意的风。
黄毛混混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噗嗤——”身后的同伴们毫不客气地爆发出哄笑。
“哈哈哈！黄毛，不行啊你！”
“人家根本懒得理你！”
“丢人现眼咯！”
嘲笑声像针一样扎在黄毛混混的耳膜上，他的脸瞬间涨红，羞恼交加。在兄弟面前丢了这么大面子，这口气怎么能咽下去？
“妈的！”他恼羞成怒地转过身，对着美慧的背影叫嚣道，“臭表子！给脸不要脸是吧？站住！听见没有！”
美慧依旧没有回头，步伐甚至没有加快，只是那挺直的背影透出一股冰冷的无视。
黄毛混混更火了，撸起袖子就要冲上去：“老子今天非得给你点教训……”
“黄毛！”一个略显低沉、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女声从棋牌室门口传来。
黄毛混混的动作猛地刹住，像被按了暂停键。他和其他几个混混同时转头，只见棋牌室的门帘被掀开，一个高挑的身影走了出来。
女人身材匀称，穿着紧身的黑色皮裤和短款皮夹克，酒红色的短发利落张扬。她面容带着几分野性的艳丽，但眼神锐利如刀，嘴角叼着一根未点燃的细长香烟，周身散发着一种混迹底层的江湖气，以及隐隐的、令人不敢小觑的危险感。
正是之前带人去美慧老家讨债的那位大姐。
黄毛混混脸上的怒容瞬间消失，换上了谄媚和畏惧混杂的表情，连忙弯腰鞠躬：“大、大姐！”
其他混混也立刻收敛了嬉笑，齐齐低头：“大姐好！”
大姐没看其他人，目光落在黄毛身上，慢条斯理地问：“你要给谁教训？”
黄毛冷汗都下来了，连忙摆手：“没、没有的事！大姐！我就是……就是跟那位小姐开个玩笑，想揽个客……”他声音越说越小。
大姐走到他面前，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却让黄毛浑身一颤。“揽客就好好揽客，”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压力，“别惹事。都给我安分点，明白吗？”
“明白！明白！大姐放心！”黄毛点头如捣蒜，其他混混也连声附和。
大姐这才收回手，目光随意地扫向美慧离开的方向。那个挺直的背影已经走到了街角，即将转弯消失。大姐微微蹙了下眉，那个背影……似乎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但记忆有些模糊，加上对方穿着打扮和气质与这片街区实在不搭，她一时没想起来具体是谁。也许是以前见过的某人？或者只是错觉。
她没再多想，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她转身，对黄毛和其他人吩咐道：“都散了，该干嘛干嘛去。黄毛，你跟我进来，有点事问你。”
“是，大姐！”黄毛如蒙大赦，赶紧跟着大姐重新走进了棋牌室。其他混混也作鸟兽散，街边恢复了之前的嘈杂和慵懒。
美慧转过街角，将身后的喧嚣和那道隐约感到的审视目光彻底抛在脑后。她的心跳平稳，甚至没有因为刚才的小插曲泛起一丝涟漪。9
若是以前那个懦弱、时刻担惊受怕的秋丰美慧，被那样的混混拦路搭讪甚至威胁，恐怕早已吓得脸色发白，手足无措。
但现在，不同了。
体内缓缓流淌的魔力，如同蛰伏的暖流，给予她前所未有的底气和冷静。那些曾经能轻易吓住她的威胁，如今看来，不过是蝼蚁的喧哗。
她回到了自己的老家，另一个城市的边缘小镇。这里是她拼命逃离，却又不得不再次踏足的地方。
手机早已被她扔掉了，连同那张旧的电话卡。
她和优子、米拉她们说要回家一趟处理事情，并非虚言。这笔烂账，这个名为家庭的噩梦，必须做个了断。不是为了拯救那个烂到骨子里的男人，而是为了给那个曾经名为“秋丰美慧”、如今已死去的自己，做最后的清理和告别。
她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指尖摩挲着冰凉的卡片表面。
这里面是她工作这些年省吃俭用存下的所有积蓄，一共十七万八千日元。对于曾经的她来说，这是一笔需要小心翼翼守护、对未来抱有微薄希望的保命钱。如今，她只给自己留下了勉强够一个月简单生活的费用，其余的全部在这张卡里。
这是买断费。买断那可笑的血缘，买断那无尽的勒索，买断过去那个软弱可欺的自己。
她沿着记忆中的小路走着，街道比记忆中更加破败，两旁的房屋大多老旧，有些甚至已经空置，窗户破碎，爬满了枯藤。越靠近“家”，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颓败气息就越发浓重。
终于，那栋陈旧的一户建出现在眼前。
外墙的涂料剥落了大半，露出里面灰暗的水泥。小小的庭院里杂草丛生，几乎淹没了通往玄关的石板路。门上贴着好几张颜色不一的单子，大概是催缴水电费、管理费或者别的什么费用的通知。
门口那个歪斜的信箱已经倒在地上，锈迹斑斑。木质的门板上，赫然印着几个清晰的脚印，脏污不堪。
美慧站在门前，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漠然的审视。这里不再是家，只是一个承载了她无数痛苦记忆的废墟。
她拿出钥匙，插入锁孔。甚至没怎么用力，钥匙转动时传来一种空转的滞涩感，然后门就“吱呀”一声，被她轻轻推开了。
门锁早就坏了。也许是被讨债的人踹坏的，也许是那个男人自己酗酒发泄时弄坏的。不重要。
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扑面而来——食物长期腐败的酸馊味、酒精挥发后的刺鼻气息、灰尘味、霉味，还有某种类似垃圾堆积的臭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味道。美慧微微蹙眉，但脚步没有停顿，走了进去。
屋内一片昏暗。她习惯性地伸手去按墙上的电灯开关。
“啪嗒。”
没有反应。
“啪嗒。”
再按一次，依旧一片漆黑。
断电了。看来欠费单上的内容是真的。
美慧没有感到意外，她走到客厅那扇唯一的窗户前，抓住厚重的、积满灰尘的窗帘，用力一拉——
“哗啦！”
灰尘在透过窗户照进来的惨淡光线下飞舞。光线涌入，照亮了客厅的全貌。
一片狼藉。
榻榻米上污渍斑斑，散落着空的啤酒罐、泡面桶、零食包装袋，还有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抹布和衣物。矮桌翻倒在地，一条腿断了。几个坐垫被撕开，里面的填充物露了出来。墙壁上有好几处可疑的污迹和破损。空气中飞舞的灰尘在光柱中清晰可见。
这就是那个男人独自生活的成果。很难想象，一个人怎么能把生活过成这副模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