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玄关处传来了踉跄的脚步声,还有塑料袋摩擦的窸窣声。
一个男人提着便利店的塑料袋,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
他五十多岁的样子,头发油腻稀疏,眼袋深重,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身上穿着皱巴巴、领口发黄的衬衫和松垮的裤子。正是美慧的父亲,秋丰健一。
他看到站在客厅中央的美慧,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惊人的惊喜光芒。
“美慧!是你吗?美慧!你终于回来了!”他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酒气和激动,快步走了过来,差点被地上的垃圾绊倒。
他把手里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个廉价面包和一提罐装啤酒。
随手放在还算干净的角落,然后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沙发。他把沙发上堆着的脏衣服、空罐子胡乱扫到地上,用袖子擦了擦沙发表面并不存在的灰尘,脸上堆起夸张的、近乎谄媚的笑容。
“你回来怎么不发个消息什么的?爸爸给你发了那么多消息,你都没有回应,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呢!回来就好啊,回来就好!”他语速很快,眼神却不住地往美慧身上瞟,似乎在确认什么,又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贪婪和急切。
他指着被他收拾过的沙发,热情地招呼:“来,坐,快坐!站着干什么?”
美慧看着那依旧散发着异味、只是表面少了点杂物的沙发,再看看父亲那张写满了虚伪、焦虑和算计的脸,胃里一阵翻腾,强烈的恶心感涌了上来。
那笑容,那话语,和记忆中年少时他喝醉后殴打母亲、索要钱财时的狰狞,以及后来无数次电话里逼迫她寄钱时的无耻,重叠在一起,令人作呕。
她没有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凝结着化不开的冰霜。
“不用了。”她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我这次回来,就为了一件事。”
健一脸上夸张的笑容僵了一下,眉头不受控制地抽搐着,眼底闪过一丝阴鸷,但很快又被更浓的“慈爱”和“痛苦”掩盖。他小心翼翼地问:“什、什么事?美慧,你说,爸爸一定帮你!”
美慧从风衣口袋里掏出那张银行卡,没有递过去,而是随手一扔。卡片在空中划过一个短暂的弧线,啪地一声,落在沙发那还算干净的坐垫上。
“这里面有十几万。”美慧的声音依旧平淡,“是我所有的积蓄。”
健一的目光瞬间被那张卡片牢牢吸住,喉咙滚动了一下,眼中爆发出难以抑制的狂喜,但嘴上却说着:“美慧,你……你这是干什么?爸爸怎么能要你的钱……”
“拿着。”美慧打断他虚伪的推辞,语气斩钉截铁,“以后,别再联系我了。一次也不要。”
健一像是没听懂,或者说拒绝听懂,他脸上的“慈爱”变成了错愕和慌乱:“什、什么?美慧,你说什么傻话?我们是一家人啊!我是你爸爸!”
“现在不是了。”美慧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从今天起,我们断绝关系。你欠的债,你惹的祸,你以后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你想干什么,随便你。”
这句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健一心上。他脸上的慌乱变成了难以置信,然后是扭曲的愤怒和恐惧。“不!美慧!你不能这样!你是我的女儿!你身上流着我的血!你永远都是我的女儿!永远都是!”他激动地喊着,声音拔高,唾沫星子飞溅。
见美慧无动于衷,他忽然又变了一副面孔,扑通一声,竟然直接跪了下来,双手合十,摆出最凄惨最可怜的表情,声音带着哭腔:“美慧!我求你了!就这一次!最后一次!再帮爸爸这最后一次!好不好?那些债主……他们会杀了我的!真的会杀了我的!你看在爸爸养你这么大的份上,再救爸爸一次!就一次!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以后我再也不赌了!我改!我一定改!”
他声泪俱下,磕头如捣蒜,额头撞在肮脏的榻榻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这套表演,美慧从小到大看过太多次了。
每一次要钱,每一次闯祸后求她收拾烂摊子,都是这副嘴脸。保证?改过?狗改不了吃屎。
美慧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不是被他的哀求打动,而是被这无尽的吵闹和虚伪弄得心烦意乱。她甚至懒得去分辨他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因为毫无意义。
她掏了掏耳朵,这个动作带着毫不掩饰的厌烦和轻蔑。
“钱,我已经给你了。卡就在那里。”她指了指沙发,“你怎么求我也没用。我们之间,到此为止。”
她顿了顿,看着地上那个形容猥琐、涕泪横流的男人,用清晰而冰冷的声音,吐出最后几个字:
“永别了,烂鬼。”
说完,她毫不犹豫地转身,朝玄关走去。高跟鞋踩在满是污渍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每一步都决绝而坚定。
“美慧!美慧!你别走!你不能走!”健一猛地从地上爬起来,脸上的哀求瞬间被一种狗急跳墙的狰狞取代。他不能放她走!十几万?十几万够干什么?根本不够!连利息都不够!他们说来人就能抵账!必须要人!
他跌跌撞撞地追上去,伸手就想抓住美慧的手腕。
美慧甚至没有回头,只是肩膀微微一侧,手腕以一个巧妙的角度轻轻一旋,就避开了他那双油腻肮脏的手。
健一抓了个空,因为惯性向前踉跄了一步。
美慧在玄关处停下,转过身,冷冷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深深的厌恶和一丝终于爆发的怒火:“你到底想干什么?钱,你已经拿到了。”
“不够!”健一喘着粗气,眼睛通红,像一头被困的野兽,“那点钱根本不够!美慧,你听我说,那些债主……”
“不够你妈!”美慧终于忍不住,压抑了许久的怒火和鄙夷如同火山般喷发出来,她厉声打断他,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拿着钱,滚!别再出现在我面前!否则……”
她没有说下去,但眼中骤然闪过的一丝幽紫色微光,以及那瞬间散发出的、令人心悸的冰冷气息,让健一如同被毒蛇盯上,浑身汗毛倒竖,后面威胁的话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美慧不再看他,猛地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老旧的门板在她身后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健一呆立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玄关,几秒钟后,他才如梦初醒般扑到沙发上,一把抓起那张银行卡,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但随即,更大的恐惧淹没了他。钱不够……人走了……债主那边怎么交代?
他手忙脚乱地掏出那个屏幕碎裂的老旧手机,手指颤抖着,找到一个没有存名字、但记得滚瓜烂熟的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很快被接通。
“大、大姐……”健一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恐惧,“她、她回来了……对,是我女儿美慧……她、她给了我一点钱,但是……但是她走了!她不肯跟我去见您!我拦不住她!真的拦不住!”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那个女人平静却令人胆寒的声音:“走了?去哪了?”
“不、不知道……她刚出去,应该还没走远……就在附近……”健一语无伦次。
“描述一下她的样子,穿着。”女人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健一连忙把美慧的穿着打扮描述了一遍。
“嗯。”女人听完,只回了一个字,然后挂断了电话。
健一握着手机,瘫坐在污秽的沙发上,浑身冷汗涔涔。
美慧走出那栋令人窒息的房子,深深吸了一口外面虽然混浊但至少自由的空气。
刚才骂出的那句“不够你妈”,让她胸口淤积多年的软弱,终于畅快地吐了出来。真爽。
她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脚步轻快了许多。大统领交代的任务并不紧急,她还有时间。现在,她只想先找个地方,安抚一下自己空荡荡的胃和紧绷的神经。
记忆深处,浮现出一家小店。那是她童年时,母亲偶尔会带她去的,一家很小的家庭餐馆。母亲去世后,她就再也没去过了。不知道还在不在。
凭着模糊的记忆,她在错综复杂的小巷里穿行,竟然真的找到了那家店。招牌已经旧得褪了色,但名字还在——“幸平食堂”。
门面很小,玻璃窗上贴着菜单,里面亮着温暖的灯光。
美慧推门走了进去。店内很干净,只有五六张桌子,这个时间点没什么客人。一位头发花白、系着围裙的老伯正在柜台后擦拭餐具。
听到风铃声,老伯抬起头,看到美慧,愣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似乎觉得这张脸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欢迎光临。”老伯露出和善的笑容,“客人,想吃点什么?”
美慧环顾了一下这熟悉又陌生的环境,心头涌起一丝微弱的暖意,但很快又被更深的冰冷覆盖。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声音平静:“店的特色就好。”
老伯点点头:“好的,请稍等。”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很快,一碗热气腾腾的亲子丼被端了上来。金黄的蛋液半凝固状态覆盖在嫩滑的鸡肉和米饭上,点缀着翠绿的葱花,香气扑鼻。
美慧拿起勺子,舀起一勺,送入口中。
熟悉的味道在舌尖化开。鸡蛋的滑嫩,鸡肉的鲜香,酱汁的咸甜恰到好处……和记忆中的味道,几乎一模一样。
她慢慢地吃着,一口,又一口。食物温暖了冰冷的胃,也似乎暂时驱散了一些心头的阴霾。还是小时候的味道。可惜,物是人非。
那个会温柔笑着,看着她吃饭的母亲,早已不在了。那个曾经怀着一点点期待,跟着母亲来这里的自己,也早已死去了。
她安静地吃着,店内只有她勺子偶尔碰到碗壁的轻微声响。老伯在柜台后默默做着清洁,偶尔抬头看她一眼,眼神里依旧带着那丝疑惑。
吃到一半的时候,店门外的风铃声再次响起。
美慧没有抬头,专注于碗里的食物。
但很快,她感觉到店内的气氛变了。原本零星坐在其他桌位的两三个客人,忽然有些匆忙地起身,低声交谈着,快速结账离开了。
连柜台后的老伯,动作也顿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然后他放下手中的抹布,转身走进了后面的厨房,没有再出来。
一种本能的警觉,让美慧抬起了头。
只见店门口,站着三个人,堵住了不大的门面。为首的那个,染着黄毛,打着唇钉,正是之前在街上拦路搭讪她的那个混混。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流里流气的同伙,三人脸上都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眼神像打量猎物一样在她身上扫视。
店内瞬间变得空荡而安静,只剩下美慧和这三个不速之客。
黄毛混混双手插在裤兜里,晃着肩膀走了过来,在美慧对面的椅子上一屁股坐下,翘起二郎腿,脸上挂着轻佻而得意的笑。
“哟,美妹,又见面了。”他吹了声口哨,“吃得挺香啊?”
美慧放下勺子,拿起旁边的纸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她的动作很平静,但眼神已经冷了下来。
“你想怎样?”她问,声音没有起伏。
“不怎么样。”黄毛混混摊摊手,笑容扩大,“就是我们老大,想请你过去聊聊。赏个脸,走一趟呗?”
美慧的目光越过他,看向店门外。路边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黑色的、车窗贴着深色膜的面包车。车旁还站着三四个同样打扮的男人,正有意无意地朝店里张望。车门打开着,像一张等待猎物进入的黑色大口。
黄毛混混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嘿嘿笑道:“没关系,不急。你先吃完,慢慢吃,嘿嘿。”他的语气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仿佛在说,这可能是你最后一顿安稳饭了。
美慧的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店内,扫过紧闭的厨房门,最后落回黄毛混混那张令人作呕的笑脸上。
她明白了。
“你们是坏人?”直白的话语让黄毛有些难绷。
“坏人?谁是坏人?现在哪里还有坏人?我们不过只是比较有个性。”
坏人?或许在他们自己眼里不是。
就像这个黄毛说的,只是比较有个性。但对她而言,这些与她那烂鬼父亲勾结,试图将她拖入更深地狱的家伙,就是彻头彻尾的、散发着腐臭的渣滓。
她没再说话,也没有继续吃饭的胃口。她放下纸巾,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
黄毛混混也站了起来,笑容不变,做了个请的手势。
美慧没有看他,径直朝店门外走去。
走出店门,傍晚微凉的风吹拂在脸上。路边那几个混混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评估的意味。
黑色的面包车就停在几步之外,车门洞开,里面光线昏暗,看不清情形。
黄毛混混和另外两人跟在她身后,隐隐形成合围之势。
美慧在车门前停顿了半秒,目光平静地扫过周围这些面孔,然后,没有丝毫犹豫,弯腰,踏上了面包车的踏板。
车门在她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光线和视线。引擎发动,车辆缓缓驶离了幸平食堂门口,汇入街道的车流。
黄毛混混和另外两个同伙看着车子开走,互相使了个眼色,脸上露出完成任务后的轻松猥琐的笑意,转身走向停在后面另一辆不起眼的轿车。
黑色的面包车内,光线昏暗。美慧坐在中间的位置,左右各坐着一个沉默的男人,身上散发着烟味和汗味。副驾驶座上坐着一个看起来像是小头目的人,透过后视镜打量着她。
车子平稳地行驶着,朝着小镇更偏僻、更混乱的区域驶去。
美慧靠在并不舒适的座椅上,闭上了眼睛。体内,那股幽紫色的魔力,如同感受到主人心绪的猛兽,开始缓缓苏醒、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