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面包车驶离了鱼虎县前歌伎路那片混乱的街区,穿过几条相对繁华的主干道,最终拐入了一条通往市中心商业区的宽阔道路。
车窗外的景色从低矮杂乱的店铺逐渐变为高楼林立的现代化建筑,霓虹灯招牌在渐暗的天色下开始闪烁。
美慧闭着眼睛,但并未放松警惕。她能感觉到车辆在平稳行驶,偶尔的转弯和停顿,都通过身体的惯性传递过来。
左右两侧的男人身上散发出的烟味和汗味混合着车内皮革的气味,形成一种令人不快的氛围。副驾驶座上的小头目偶尔会通过后视镜瞥她一眼。
大约二十分钟后,车辆减速,驶入了一个向下倾斜的坡道。光线骤然变暗,耳边传来轮胎碾压在光滑地面上的细微声响,以及空旷环境特有的回音。
地下停车场。
车辆停稳。副驾驶座上的男人率先下车,拉开了美慧这一侧的车门。
“到了,秋丰小姐,请。”他的语气算不上恭敬,但也维持着表面的客气。
美慧睁开眼,适应了一下地下停车场略显昏暗的灯光。她下了车,发现这里是一个规模相当大的停车场,停放着不少高档轿车。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汽油味和清洁剂的味道。
几乎同时,后面那辆载着黄毛混混等人的轿车也停了下来。黄毛从副驾驶座跳下来,脸上挂着那种混合着讨好和轻佻的笑容,快步走到美慧身边。
“走呗,美妹。”他歪了歪头,示意前方,“电梯在那边。”
他率先朝着一部看起来是VIP专用的电梯走去,步伐吊儿郎当,但眼神却不时扫向四周,似乎在确认什么。美慧身后,从面包车上下来的两个男人,以及从轿车上下来的另外两人,自然地形成了一个松散的包围圈,跟在她身后,沉默而带有压迫感。他们确实像极了保镖,只是气质截然不同。
电梯门是光可鉴人的金属材质,反射着顶灯冷白的光。黄毛按下上行按钮,电梯门无声滑开。内部空间宽敞,装饰着仿木纹的墙板,顶部有柔和的灯光。
一行人走了进去。黄毛站在控制面板前,很自然地按下了最高层的按钮——67。
电梯门缓缓合拢,轻微的失重感传来,开始平稳上升。
美慧的目光落在控制面板上方一个小小的、烫金的标志上。
那是一个设计简约而富有现代感的徽章,由两个变体的汉字“千樂”艺术化组合而成,下方有一行较小的英文“Chiraku Group”。
千乐集团。
美慧的心微微一沉。这个名字,她当然知道。或者说,在西良市乃至更广的范围,很少有人不知道。千乐财团,西良市乃至全国都排得上号的庞大商业帝国,主营业务覆盖房地产、百货零售、酒店、娱乐等多个领域,触角伸及海外。是真正意义上的巨无霸。
她那个烂鬼父亲……竟然欠的是千乐财团的债?他怎么可能接触到这个层面?又是什么样的情况,能让千乐财团这种体量的势力,派出底下的人来“请”她?
疑惑和一丝寒意在她心底蔓延。事情,似乎比她想象的更复杂,牵扯的层面也更高。她原本以为只是父亲欠了某个地下钱庄或者本地黑帮的高利贷,但现在看来,远非如此。
电梯平稳而快速地上行,数字不断跳动。轿厢内一片寂静,只有轻微的电机运行声。黄毛和他的同伙们不再说话,只是或站或靠,目光偶尔落在美慧身上,又很快移开,气氛压抑。
67楼,顶层。
“叮”的一声轻响,电梯到达。
门向两侧滑开,映入眼帘的是一条铺着厚实地毯的走廊,灯光是温暖的色调,墙壁上挂着抽象风格的现代艺术品,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昂贵的香氛气味。这里安静得过分,与楼下商业空间的喧嚣截然不同,透着一股属于权力顶层的疏离和奢华。
黄毛率先走出电梯,脸上的轻佻收敛了不少,甚至带上了一点小心翼翼。他侧身让开道路,对美慧做了个“请”的手势,低声道:“这边。”
走廊尽头,是一扇厚重的双开实木门,门把手是黄铜材质,打磨得锃亮。门旁站着两名穿着黑色西装、身材魁梧、戴着耳麦的男性,他们目不斜视,站得笔直,显然是专业的安保人员。
黄毛走到门前,对其中一名安保点了点头,然后抬手,轻轻敲了两下门。
“老板,人带到了。”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好几个度,带着明显的恭敬。
里面静默了两秒,然后传出一道声音。那声音听起来很年轻,音色细美,带着一种介于女性柔和与中性清冷之间的特质,平静无波:“进来吧。”
一名安保伸手,无声地推开了厚重的木门。
门内是一个极其宽敞、视野开阔的办公室。一整面墙都是落地玻璃窗,此刻窗帘完全拉开,窗外是西良市华灯初上的璀璨夜景,车流如织,霓虹闪烁,仿佛将整座城市的繁华都踩在脚下。
办公室的装修是现代极简风格,色调以黑、白、灰和原木色为主,线条干净利落,家具看起来都价值不菲,但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显得冷峻而高效。
黄毛和跟进来的两名保镖停在门口,没有进去的意思。黄毛朝美慧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自己进去。
美慧站在门口,目光快速扫过整个空间。巨大的办公桌后,背对着落地窗,坐着一个身影。
她走了进去。高跟鞋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
身后的门被轻轻关上,隔绝了内外。
办公桌后的身影转了过来。
那是一个看起来非常年轻的女子,约莫二十岁上下,可能比美慧还要小一点。她留着一头干净利落的黑色短发,发尾修剪得整齐,露出白皙的耳朵和脖颈。
脸上化着几乎看不出来的淡妆,五官精致,但眉眼间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和疏离感。她穿着一身剪裁极其合体的深灰色高档西装,里面是简单的白色丝质衬衫,没有系领带,领口松开一粒扣子,既专业又透着一丝随性。
她的眼睛是纯粹的黑色,此刻正平静地注视着走进来的美慧,目光锐利,像是在评估,又像是在回忆什么。
她抬了抬手,指向办公桌对面不远处的一组沙发和单人椅。“请坐,秋丰小姐。”
美慧没有客气,径直走到那张看起来就很舒适的皮质单人椅前,坐了下来。她的坐姿并不紧绷,甚至有些放松,背脊却依旧挺直,目光毫不避讳地回视着对方。
年轻女子——千乐千铃,似乎对美慧这种镇定有些意外,但也仅此而已。她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光洁的桌面上,指尖轻轻点着。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请你来吗?”千乐千铃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
美慧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没什么温度的笑意:“还能因为什么?无非是我那个混蛋欠下的烂账。我只是没想到,他本事这么大,能欠到千乐财团的头上。”
千铃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像是觉得这个回答有点意思。“是,也不是。”
美慧微微挑眉,等待她的下文。
“你的父亲,秋丰健一先生,”千铃的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份枯燥的报告,“在过去三年里,通过不同渠道,累计从我们集团下属的几家小额信贷公司和娱乐场所,借款以及赊欠赌资,共计三百七十六万日元。利息按约定滚动,目前总额已超过五百万。他多次承诺还款,但从未兑现。最近一次联络,他声称他的女儿,也就是你,秋丰美慧小姐,即将回来,并且有能力偿还这笔债务,甚至暗示可以用其他方式补偿。”
美慧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些数字,这些肮脏的交易,从千乐千铃那张没什么波澜的嘴里说出来,更让她觉得恶心和荒谬。
那个男人,果然把她当成了最后的筹码和商品。
“所以呢?”美慧的声音很冷,“你们把我请来,是打算父债女偿?还是说,像他暗示的那样,用别的方式?”
千铃摇了摇头,黑色的眼眸直视着美慧:“都不是。我今天请你来,是想和你谈一笔交易,或者说,给你一个选择。”
“选择?”
“是的。”千铃身体向后,靠在高背椅上,姿态放松了一些,但目光依旧锐利,“你父亲欠下的三百七十六万本金,以及后续产生的所有利息,千乐财团可以一笔勾销。相关的借据、合同,全部作废。从此以后,我们的人不会再去找你父亲的麻烦——当然,他如果再去别的地方借,那就与我们无关了。”
美慧静静地听着,没有立刻回应。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个道理她比谁都懂。
“代价呢?”她问,声音平静。
千铃看着她,缓缓说道:“代价就是,你离开西良市。彻底地离开。最好能消失匿迹,不要再回来。至少,在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不要出现在这座城市,不要让某些人……找到你。”
美慧愣住了。
这个条件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不是要钱,不是要人,而是要她……离开?消失?
她微微皱起眉,心中的疑惑达到了顶点。“为什么?”她直接问道,“我不明白。让我消失?这对你们有什么好处?我难道是什么很重要的人物,值得千乐财团的总裁亲自出面,用几百万的债务来交换我的离开?”
千铃的脸上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无奈的情绪,但很快被她压了下去。她揉了揉眉心,这个动作让她看起来终于有了一点符合她年龄的困扰感。
“我已经给出了我认为最好的条件。”她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秋丰小姐,有时候知道得太多,并不是好事。你只需要接受,然后离开,对大家都好。”
“给我一个理由。”美慧坚持道,她的逆反心理被彻底勾了起来。替那个混蛋还债什么的,她根本不在乎,那笔钱她本来就没打算管。
但现在,对方这种遮遮掩掩、仿佛在隐瞒什么重大秘密的态度,反而激起了她的探究欲。“一个让我心甘情愿滚蛋的理由。否则,我凭什么要按照你们说的做?”
千铃沉默了几秒钟,黑色的眼眸深邃地看着美慧,似乎在权衡着什么。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遥远的城市喧嚣作为模糊的背景音。
终于,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口气叹得有些沉重,仿佛卸下了某种伪装。
“我刚才……甚至在考虑,是否要用更加强硬的态度来确保你离开。”千铃的声音低了一些,“但我猜,你或许根本不在乎那些欠款,甚至可能更希望看到你父亲被债务逼到绝境,对吗?”
美慧没有否认,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千铃点了点头,像是确认了自己的猜测。“那么,用债务来威胁你,或许效果有限。好吧,秋丰小姐,在我告诉你理由之前,我想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问吧。”美慧说。
千铃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紧锁住美慧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在高中时期……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或者,有没有察觉到,有谁……特别在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