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美慧心中激起了完全意想不到的涟漪。她愣住了，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错愕和茫然。
喜欢？高中时期？
那段记忆对她而言，充斥着灰暗、压抑、孤立无援，以及……欺凌。喜欢？那种奢侈的情感，怎么可能存在于她那段不堪回首的青春里？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点自嘲地回答道：“喜欢？我高中都没读完就不得不辍学出去打工了。那时候，每天想着怎么活下去，怎么躲开那些找麻烦的人，怎么攒够下一顿饭钱就已经筋疲力尽了。喜欢谁？谁会喜欢我这样的人？”她的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苦涩。
千铃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反而像是印证了什么。她轻轻点了点头，说道：“是吗……这样，或许也好。”
“现在，可以告诉我理由了吗？”美慧追问，她越来越觉得这件事荒诞离奇。
千铃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揭开一个她并不愿意提及的疮疤。
“大约在你高中辍学离开后不久，”千铃的声音很平稳，但美慧能听出其中一丝复杂的情绪，“千乐家的大小姐，我的姐姐，千乐千乐，她……生了一场病。不是身体上的，是心理上的。医生诊断是严重的抑郁和焦虑，伴随强烈的自我否定和……执念。”
美慧的瞳孔微微收缩。千乐千乐？那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了她的记忆深处。那个带头欺凌她，将她高中生活变成噩梦的罪魁祸首之一？
千铃继续说着，目光有些飘远，仿佛回到了过去：“她变得消沉，厌学，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除了……反复念叨一个名字，反复回忆一段她声称‘搞砸了’的过去。她认为是因为自己的愚蠢、粗暴和错误的方式，伤害了一个很重要的人，把那个人推得越来越远，最终彻底消失。她认为那是她一切痛苦的根源。”
美慧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一个荒谬绝伦、让她几乎要笑出来的猜想浮现在脑海。不，不可能……
“那个人，”千铃的目光重新聚焦在美慧脸上，清晰而缓慢地说，“就是你，秋丰美慧。”
尽管有了预感，但当这句话真的从千铃口中说出来时，美慧还是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荒谬感冲击着她。她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双手撑在桌沿，眼睛死死盯着千铃。
“开什么玩笑？！”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拔高，“千乐千乐？暗恋我？得了相思病？千铃小姐，你觉得这个笑话很好笑吗？你知道她对我做了什么吗？！……你告诉我这是暗恋的表达方式？！这他妈是霸凌！是犯罪！”
愤怒像岩浆一样在她胸腔里奔涌，不是因为被暗恋，而是因为这种扭曲的理由仿佛要玷污和扭曲她曾经承受的所有痛苦。
那些冰冷的夜晚，那些绝望的泪水，那些深入骨髓的恐惧和自卑……难道要因为施暴者一句可笑的暗恋就被轻描淡写地覆盖过去？
千铃面对美慧的激烈反应，并没有退缩，她的眼神里甚至带着一丝理解和……疲惫。
“我知道。”千铃的声音依旧平静，却有种沉重的力量，“我知道她对你做过的那些事。我后来调查过，也听她颠三倒四地忏悔过无数次。我没有为她开脱的意思，她的行为就是霸凌，是错误，是伤害。我甚至认为，她因此患上心理疾病，某种程度上是……咎由自取。”
她顿了顿，看着美慧因为愤怒而微微发红的眼睛：“但现实就是这样荒谬，秋丰小姐。我那愚蠢的姐姐，她用最错误、最幼稚、最残忍的方式，表达了她那同样扭曲的‘在意’。她以为引起你的注意，哪怕是负面的注意，就能靠近你。她分不清喜欢和占有，分不清吸引和伤害。等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想要挽回时，你已经离开了，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她的愧疚、悔恨，还有那份连她自己都搞不清楚的感情，就变成了自我折磨的毒药。”
美慧站在那里，胸膛起伏，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愤怒依然在燃烧，但千铃平静的叙述，像冰水一样浇在火焰上，发出嗤嗤的声响，冒出混乱的烟雾。
她感到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恨了那么久，将那段黑暗岁月归咎于某些人纯粹的恶意，现在却有人告诉她，那恶意背后，藏着如此可笑又可悲的动机？
“她……慢慢在接受治疗，在试图走出来。”千铃继续说道，语气缓和了一些，“这几年，她好了很多。虽然性格还是那样……嗯，特立独行，但至少不再消沉，开始接触家族的一些事务，尽管很不情愿。她在努力忘记你，或者说，把关于你的记忆封存起来，当作一个教训，继续生活。”
千铃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盯着美慧：“所以，你不能出现。秋丰美慧，你的出现，对她而言就是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会重新撕裂她刚刚结痂的伤口，会让她之前所有的努力前功尽弃。我不管你现在是什么情况，为什么回来，但我绝不允许你打扰她现在的状态。离开西良市，消失。这就是我的条件，也是我的请求。”
美慧缓缓坐回椅子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她看着千铃，这个年轻却异常冷静的女孩，为了保护她那麻烦的姐姐，不惜动用财团的力量，来和她这个隐患谈判。
“所以，”美慧的声音有些干涩，“你大费周章地找到我，用免除巨额债务作为交换，就是为了让我这个病原体远离你的姐姐，让她能继续康复？”
“可以这么理解。”千铃坦然承认，“这对你而言并没有损失。债务消失，你摆脱了你父亲的纠缠，还能拿到一笔封口费——我可以额外给你一笔钱，足够你在其他城市开始新的生活。而你只需要做的，就是离开，并且承诺不再主动出现在千乐千乐可能出现的范围内。”
美慧沉默了。理智告诉她，这简直是一笔天上掉馅饼的交易。她本来就打算处理完父亲的事情后离开，现在有人帮她彻底解决债务麻烦，还附赠安家费，条件只是离开这里，避开那个她根本不想再见的人。
可是……情感上，她感到一阵强烈的憋闷和讽刺。她秋丰美慧的痛苦，她被迫中断的人生，就因为那个施暴者事后那点可笑的心病，就要像处理垃圾一样被清理掉？她甚至不能当面质问，不能发泄愤怒，因为那样会刺激到对方？
更重要的是……她签订契约，成为魔女，获得力量，其中一个深埋心底的目标，不就是向那些曾经践踏她的人复仇吗？千乐千乐，无疑是名单上最显眼的一个。
现在，仇人近在咫尺，至少在同一座城市，而且似乎还处于某种脆弱的状态，复仇的最佳时机？可复仇的意义是什么？对着一个据说因为伤害了她而自我折磨到生病的人，报复的快感还会存在吗？
看她沉默，千铃以为她在权衡利弊，补充道：“如果你担心安全，我可以安排你今晚就离开，去任何你想去的城市，手续和初始资金都不是问题。千乐财团有这个能力。”
美慧抬起头，看着千铃，忽然问了一个问题：“如果……我不答应呢？如果我坚持要留下，或者，我去见她呢？”
千铃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刚才那一点点缓和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属于财团继承人的果决和压迫感。
“那么……”
“那么？”美慧疑惑她为什么不说完。
“那么，你可以选择入赘千乐家，当然这只是个提议，你可以去见她而选择荣华富贵，当然，我相信秋丰小姐并不是这样的为人。”
“……不可能！我就算从这67楼上跳下去都不能入赘的！”
美慧忽然笑了，笑容里带着浓浓的嘲讽和一丝释然。“我明白了。”她说，“为了你姐姐的心理健康，你真是煞费苦心。”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千铃：“欠款的事情，就让它欠着吧。那个男人的死活，与我无关。你的钱，我一分也不会要。”
千铃眉头蹙起：“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会离开西良市。”美慧清晰地说道，“但不是因为你的威胁或者利诱，而是因为我本来就打算离开。至于千乐千乐……”她顿了顿，语气复杂，“我和她之间的事，是一笔烂账。但现在看来，找她算账，似乎也没什么意思了。一个沉浸在自己幻想出来的愧疚里的可怜虫？呵。”
她转身，准备离开。“就这样吧。我走了，希望你们千乐家的人，以后都别出现在我面前。”
千铃似乎松了口气，但美慧这种态度又让她有些不放心。“你现在要去哪里？我可以派人送你，确保你安全离开。”
“不必了。”美慧头也不回，“我自己有脚。”
她刚迈出两步，千铃办公桌上那部造型复古的黑色座机电话，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打破了办公室内凝滞的气氛。
千铃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色微微一变，迅速拿起听筒：“什么事？”
听筒里传来一个男人焦急的声音，音量不小，连几步之外的美慧都隐约能听到：“小姐！不好了！大小姐她……她突然上楼来了！我们拦不住！她说她知道您带了人上来，她一定要见！”
美慧的脚步顿住了。
千铃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对着话筒低喝道：“想办法拦住她！就说我在开重要会议！”
“拦不住啊小姐！大小姐她直接闯进来了！电梯已经上来了！”
话音刚落，办公室门外就隐约传来了喧哗声和脚步声，似乎有安保人员在劝阻，但一个带着不耐烦和强势的女声穿透了隔音良好的门板：
“让开！我知道她在里面！千铃！开门！”
是千乐千乐的声音！虽然时隔多年，但那特有的、带着点跋扈和急躁的语调，美慧竟然一瞬间就认了出来。
千铃“啪”地一声挂断电话，从办公桌后猛地站起，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慌乱。她看向美慧，疾步走过来，压低声音急促地说：“快！找个地方躲起来！不能让她看到你！”
“她就在外面！”千铃见美慧不动，语气更急了，“你刚才不是答应离开了吗？现在见她没有任何好处！只会刺激她！快！”
门外的声音越来越近，似乎已经突破了安保的阻拦。门把手传来了被转动的声音！
千铃情急之下，几乎是推着美慧，将她往办公桌后面宽敞的区域带。“蹲下！躲到桌子下面去！快！”
美慧被她推得一个踉跄，下意识地屈身，钻进了那张巨大的实木办公桌底下。桌下空间不小，但蜷缩在里面，感觉异常憋屈和耻辱。厚重的桌板挡住了视线，只能看到千铃穿着西裤的腿和锃亮的皮鞋。
几乎就在美慧躲进去的下一秒，办公室的门被“砰”地一声从外面推开。
一双穿着黑色铆钉短靴的脚，大步走了进来。
“千铃！”千乐千乐的声音带着火气，“你搞什么鬼？把我的人拦在下面？还开重要会议？骗鬼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