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慧慢慢从办公桌底下钻了出来。
她的动作很轻,但在这间突然陷入死寂的办公室里,每一个细微的声响都被无限放大。
千铃的警告眼神还钉在她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不是说好了不露面吗?你现在出来干什么?!
但美慧没有理会。
她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抬起头,平静地看向站在办公室中央的那个女人。
千乐千乐。
时间确实是个奇妙的东西。
五年,或者六年?美慧没有仔细算过。记忆中那个总是画着夸张妆容、穿着暴露、头发染成夸张颜色、眼神里带着居高临下恶意的辣妹形象,与眼前这个人重叠,却又分明不同。
她还是美的,甚至更美了。那种张扬的、带着攻击性的艳丽沉淀了下来,化为了某种更成熟、更锐利的气质。妆容精致的夸张,一身剪裁得体的深色西装套裙,衬得她身姿挺拔。
头发是自然的深棕色,挑染了酒红色的中短发柔顺地披在肩头。只有那双眼睛——那双曾经盛满戏谑、嘲弄和恶意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盯着美慧,里面翻涌着震惊、难以置信、狂喜、愧疚,以及一种美慧无法完全解读的、近乎灼热的复杂情绪。
辣妹还是那个辣妹,只是从青涩尖锐的刺,磨成了某种更内敛、却也未必更安全的刃。
都说时间能磨平一切。美慧想,那些尖锐的痛苦、刻骨的恨意,是不是也会被漫长的岁月冲刷得圆滑、褪色?她以为自己再见这张脸时,会控制不住体内的魔力,会想用最直接、最暴力的方式将过往的一切砸个粉碎。
可现在,她就站在这里,看着这个曾经是她噩梦源头的女人,心里却是一片奇异的平静。甚至……有点索然无味。
她是魔族了。魔女·夏魅子。她可以随心所欲。报复?更加严重的杀人?对她而言或许都不再是难事。只要不被魔法少女逮到,她可以做任何事。把千乐千乐踩在脚下,看着她痛哭流涕地忏悔,看着她为自己过去的愚蠢付出代价……这本该是她获得力量后,深埋心底的愿望之一。
可现在,仇敌就在眼前,唾手可得。她却提不起什么兴致。
是因为刚才听到的那些话吗?那些关于“暗恋”、“愧疚”、“生病”、“执念”的荒唐叙述?是因为知道这个施暴者事后竟然因此自我折磨,变成了一个需要被妹妹保护的“病人”?
对着一个沉浸在过去错误里、看起来已经饱受内心煎熬的人,挥拳报复,还有什么意思?那感觉不像复仇,倒像是在欺负一个……可怜虫。
时间真的能磨平伤痕吗?美慧在心里问自己。
几乎在问题浮现的瞬间,答案就清晰地映现在脑海:不能。
那些灰暗的记忆并没有消失。被撕碎的课本,椅子上倒满的胶水,厕所隔间外反锁的门和泼进来的冷水,走廊里肆无忌惮的推搡和嘲笑,还有那些刻薄到骨子里的外号……它们没有消失,只是被更后来的、来自社会、来自家庭、来自工作的更庞大更现实的绝望覆盖了,沉到了心底更深处。
早早辍学,进入社会,干着最累的销售,被同事嫉妒排挤,被上司骚扰压榨,身后还有一个无底洞般的赌鬼父亲不断索要……她一直表现得坚强,甚至麻木。可外表和内心总是相反。
她受不了了,软弱到只想用死亡解脱。想要没有压力地活着——这成了她签订契约、成为魔女最本质的愿望。
而现在,赋予她新生的力量就在体内流淌,过去的施暴者就在眼前忏悔。她却觉得……有点无聊。
千乐千乐看着突然从妹妹办公桌后冒出来的美慧,整个人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她张着嘴,那双总是显得很有主见、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眼睛,此刻瞪得极大,里面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震惊之后,是海啸般涌上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复杂情绪。
她真的在这里!她听到了!听到了自己和千铃所有的对话!那些笨拙的、混乱的、羞于启齿的真心话,那些连她自己都理不清的愧疚、悔恨和……说不出口的、扭曲的喜欢。
羞耻感瞬间烧红了她的耳根。但同时,一种更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冲动压过了羞耻——她想道歉。立刻,马上。把那些在心底演练过无数次、却从未有机会说出口的话,全部倒出来。
黄毛是她的人,也是千铃安排盯着她的“内子”。从黄毛那里得知妹妹接走了秋丰健一的女儿时,她就立刻明白了千铃的打算。于是她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撞破了千铃的交易,也终于,终于再次见到了她。
现在,她该说什么?从哪一句开始?对不起?我错了?我当年是个混蛋?我后悔得想死?我……我一直想着你?
千乐的嘴唇动了动,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她看着美慧,看着那双曾经总是低垂、躲闪,此刻却平静得让她心慌的眼睛,千言万语挤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了最简单、也最苍白的一句——
“对……”
几乎在同一时刻,美慧也开了口。她的声音很冷,没有什么起伏,却像一把冰锥,精准地刺破了千乐即将出口的话语。
“我不接受你的道歉。”
两人的声音几乎重叠,却又泾渭分明。
千乐那句未说完的“对不起”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美慧那句“我不接受”则清晰地回荡在办公室里,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
美慧看着千乐瞬间僵住、继而流露出更深痛苦和慌乱的表情,心里掠过一丝近乎残忍的快意,但很快又被更深的烦躁取代。
面对一个满怀歉意、甚至看起来卑微到尘埃里的人,就算现在把她打趴在地,她大概也会觉得是应得的吧?毕竟是她“有错在先”。
这副愧疚到骨子里的样子,确实让美慧有点……不好意思动手。
但,就这么算了?怎么可能。
魔女就该这么恶劣,不是吗?既然你愧疚,那就让你更愧疚一点好了。把这份歉意,变成更沉重的枷锁。
听到美慧毫不留情的拒绝,千乐脸上的血色褪去了一些,但她似乎早有预料,或者说,她认为这完全是情理之中。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镇定,更诚恳。
“对不起,美慧,”她再次开口,这次说完了,“我是真心想要道歉的。无论你想要什么补偿,我都可以给你!只要我能做到!”
“别那样叫我的名字。”美慧的声音更冷了,带着明显的厌恶。
千乐立刻改口,姿态放得更低:“抱歉,秋丰。”
“更别提那个姓氏。”美慧打断她,眼神锐利。那个姓氏承载着太多不堪,来自那个赌鬼父亲,也来自那段被欺凌时无人庇护的过去。
千乐噎住了,脸上闪过一丝无措:“好的……那、那我该怎么称呼你?”
美慧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别和我扯上关系。随便你。”
千乐被这毫不留情的疏远刺得心脏一缩,但她没有放弃:“我可以补偿你,……(她顿住了,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对方)”
“补偿?”美慧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轻轻嗤笑一声。
千乐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点头,心里暗道有戏:“对!任何形式的补偿都可以!钱,房子,工作,或者……你需要我做什么来赎罪,我都可以!”
“呵,”美慧的笑容里嘲讽意味更浓,“你最好不要出现在我眼前,就是最好的补偿。”
千乐急了,上前半步,声音里带上了恳求:“对不起,之前都是我的错,是我太愚蠢、太恶劣!美……秋丰小姐,能否给我一个……你能原谅我的方案?无论多难,我都愿意去做!”
“原谅你?”美慧像是被这个词烫到了一样,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荒谬感,“可笑!原谅你?就像原谅一条咬了你、让你得了狂犬病的野狗一样可笑!别在这里碍我的眼!”
说完,她不再看千乐瞬间惨白的脸,转身就朝办公室门口走去。
“等等!”千乐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拉住她的手腕。
美慧猛地回头。
那一瞬间,千乐对上了一双眼睛。不再是记忆中怯懦躲闪的眸子,而是冰冷的、流转着玫红色光泽的桃心状瞳孔。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恨意,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仿佛看穿一切又漠视一切的寒意。
那眼神里透出的气息,让千乐感到一种源自本能的战栗,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动弹不得。
美慧收回目光,不再停留,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而决绝,渐行渐远。
办公室的门轻轻合上,将那抹身影彻底隔绝。
千乐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了一下,差点没站稳。她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手里还握着手机——那是刚才因为过于震惊而滑落的。
她慢慢弯腰,捡起手机,屏幕已经摔出了一道裂痕。
一直旁观的千铃,这时才不紧不慢地拿起桌上那杯已经吹凉了些的咖啡,走到千乐身边,递给她。
“姐姐,”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甚至带着点事不关己的冷淡,“这样的你,太过于盲目了。就算你真想当条舔狗,去舔秋丰小姐的鞋底,她大概也会嫌弃你的舌头肮脏。”
千乐没有接咖啡,也没有反驳。她只是慢慢地、慢慢地走到美慧刚才坐过的椅子旁,坐了下来。椅子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温度,一点极淡的、属于那个人的气息。这让她心脏又是一阵抽痛。
“千铃……”她抬起头,看向自己冷静得过分的妹妹,眼睛里充满了迷茫和无助,“我现在……该怎么办?”
千铃抿了一口咖啡,看着姐姐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语气终于软下来一点:“现在知道找我了?姐姐,你为什么从来不肯多依靠一下你的妹妹呢?要是当初有我在你身边,事情会发展到今天这副模样吗?”
她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抹去千乐眼角渗出的泪水,动作不算温柔,甚至有点粗鲁,把千乐精心化好的眼妆都蹭花了一些。
千乐抓住妹妹的手,声音哽咽:“对不起,千铃……我总是把事情搞砸……”
“只会说对不起,真没用。”千铃抽回手,语气依旧不客气,但眼神里到底藏着一丝心疼。
“千铃!”千乐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急切地问,“告诉我,我现在到底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做才能……才能……”
“才能让她不这么讨厌你?甚至……原谅你?”千铃替她把话说完,摇了摇头,“姐姐,你清醒一点。这不是玩游戏,好感度掉到负数,读个档或者送点礼物就能刷回来。”
她放下咖啡杯,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后坐下,双手交叠放在桌上,摆出了谈判和分析的姿态。
“如果一个犯错了,那她会想尽办法去赎清自己的罪孽。但赎罪不是靠嘴上说说,或者一股脑地把自以为好的东西塞给对方。错误的源头是什么?一切都要从源头出发去解决。”
千乐茫然:“源头?源头是我……是我当初欺负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