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

作者:HansGW 更新时间:2025/9/21 15:44:54 字数:11752

接连几天,凯瑟琴仿佛在泥沼中挣扎,每个清晨都在精疲力竭中醒来,每个白日都在浑浑噩噩的困顿中度过。那种无力感,如同医院里挥之不去的消毒水气味,黏附在她的感官上,源自那位连名字都未能知晓的罗亚少女的逝去。直到周末休假日,她是被窗外一阵阵遥远却极具穿透力的喧嚣所惊醒——那不是平日谢香斯大街上优雅的车马声,而是一种混合了军乐、隐约的轰鸣以及人群鼎沸的、持续不断的声浪。

她穿着单薄且轻透的睡衣下床,赤足走到窗边推开玻璃。

霎时间,声浪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了进来,充满了整个房间。激昂的《马赛战曲》旋律变得清晰可辨,其间夹杂着引擎低沉的轰鸣、整齐划一到令人心悸的踏步声,以及一阵阵被距离模糊化却依旧能感受到狂热的欢呼。声音来自城市中心方向,来自连接谢香斯大街和胜利广场的凯旋大道。

凯瑟琴揉着眼睛,问门外的仆人今天是什么日子。

“小姐,您忘了么?”人类仆人的声音带着一丝被感染了的兴奋,“今天是胜利日阅兵啊!而且听说为了回应东边的局势,这次规模特别大!成了战前动员!”

凯瑟琴沉默着。战前动员?这四个字像冰锥刺入她因缺眠而昏沉的大脑。她迅速换上一身素净的米白色及膝裙,草草将微卷的赤褐色长发束起,甚至拒绝了仆人端来的早餐,便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走向那喧嚣的源头。而越靠近凯旋大道,空气便越发炽热粘稠。平日里优雅闲适的谢香斯大街此刻已被人潮填满。空中飘着各色的彩带,大道两旁的房屋上挂着法尔兰森的三色旗,天空中时不时有双翼机队列掠过、身后拖拽着彩色的尾烟。市民们穿着节日的盛装,挥舞着红白蓝三色的法尔兰森国旗,孩子们骑在父亲的肩头,伸长脖子张望。

凯瑟琴凭借着贝利切家族的身份,得以进入一处临街的贵族俱乐部观礼台,这里视野极佳,却也更深地浸入了那狂热的漩涡。

“呜——!!!!”

一声悠长沉重的汽笛声压过了人潮的喧哗。从街道尽头走来的是十二人一排的军乐队方阵,乐手们戴着华丽的熊皮高帽,吹奏着激昂的进行曲,锃亮的铜管乐器在七月骄阳下反射着刺目的光。

紧接着,步兵方阵出现了。

一排排,一列列,仿佛无穷无尽。军官们高举着军刀走在方阵前侧,银亮的刀光闪烁不定。士兵们头戴标志性的克皮军帽(kepi),穿着蓝上衣、红裤子,肩扛着上了刺刀的勒贝尔步枪,步伐僵硬而整齐,靴底沉重地敲击着地面,发出雷鸣般“咚!咚!咚!”的巨响。他们的面孔大多年轻,甚至稚嫩,紧绷着,在长官的口令和民众的欢呼声中,目光直视前方,带着一种被仪式感包裹的肃杀。有些在街边的妇女们,从手上的花束中摘出一朵捏在手上,跟着行军的方向找准时机插入枪口、佩戴在士兵们的耳朵上、军帽的帽风带上,并在士兵的脸上假装一吻,随后便是等待下一个“好时机”。

牵引式榴弹炮和加农炮出现了。粗长的炮管如同钢铁巨兽的獠牙,由一群群健硕的挽马吃力地拖拽着。炮车轮毂沉重地碾过路面,驭手们大声吆喝着,控制着有些焦躁的牲口。每一门大炮的出现,都引来人群一阵新的、夹杂着敬畏的欢呼。这是工业时代的力量象征,是即将被投送到远方的毁灭之锤。

骑兵部队的到来则带来了另一种浪漫化的战争想象。胸甲骑兵们的银色胸甲擦得熠熠生辉,如同移动的镜面;龙骑兵和骠骑兵们则穿着颜色更鲜艳、饰有华丽绶带和滚边的军服,马刀悬挂在腰侧,随着战马富有韵律的小跑节奏轻轻晃动。无论是胸甲骑兵还是龙骑兵,除去领头的军官外,身后的骑兵们都单手掌着代表自己部队荣誉的营旗旗杆,那些被战火洗礼过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马蹄铁敲击石板路,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嗒嗒声,与步兵的沉重步伐、炮车的隆隆声交织成一曲雄浑而怪异的战争交响乐。

凯瑟琴的目光掠过那些年轻或不再年轻的面孔,他们表情肃穆,眼神中大多充满了被仪式感点燃的豪情。她不禁想,这其中有多少人,会变成下一个马尔龙哥哥?他们的母亲,是否会成为下一个贝丽切夫人?

随着沉重的机械轰鸣的声音,凯瑟琴从思绪中被拉回现实,她看到了最引人瞩目、也最让人群爆发出雷鸣般欢呼的事物——那是法尔兰森的装甲部队。

几辆巨大的、漆成灰蓝色的钢铁战车,如同史前巨龟般笨重而缓慢地爬行而来。它们没有炮塔,长方体的车体两侧装着巨大的履带,履带板沉重地刮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它们的武器是安装在车体两侧炮座里的75毫米短管火炮和数挺机枪,黑洞洞的枪炮口指向街道两侧的人群。哪怕距离坦克的初次亮相已经过去了15年之久,但还是引来一阵又一阵夹杂着恐惧与兴奋的惊叫。这群钢铁巨兽们行动迟缓,噪音巨大,看上去既可怕又脆弱,却又无人胆敢质疑坦克身上几乎全覆盖的火力优势——那是一种纯粹的、无情的钢铁力量。它们笨拙地碾过路面,引擎喷出浓重的黑烟,与街道上飞扬的尘土混合在一起。阳光照射在它们棱角分明、铆钉凸出的装甲板上,反射出冷硬的光泽。在这钢铁洪流面前,方才骑兵的荣耀和步兵的整齐都仿佛褪色成了过去的剪影。

“听说因为仁哥热尔......军部把坦克的装甲厚度都拉了一个倍数。”

身旁的贵族们穿着得体的礼服,摇晃手中的酒杯,装作自己是军事领域的知情人士或专家,在与其他贵族们对着阅兵上展现的军事装备侃侃而谈。

“难怪感觉和上次阅兵相比机动性少了那么多......可这不就成了活靶子吗?”

“怕什么,日耳曼佬还想着怎么打穿我们的坦克时,我们的步兵就摸过去把他们的反坦克炮给一锅端了!”

贵族们还沉浸在钢铁巨兽带来的震撼中,而凯瑟琴却注意到了紧跟着坦克整列后的、由一种配备特殊装备组成的步兵方阵。与之前所暂时的步兵装备有所不同,士兵身后背着的是一种金属材质的背包,背包两侧还有类似于特斯拉线圈组的电气元件向上高耸,时而向四周发出短暂而无比显眼的电弧。士兵的四肢外侧附着金属杆,彼此间通过一种球状物体作为“关节”进行连结、配合着士兵动作的弧度;小型液压装置和蒸汽驱动引擎附着在一面覆盖士兵整个后背的金属板上,与金属背包紧密耦合,士兵右手小臂上的金属杆上的插槽里,则插着一根类似于水晶材质的、头细尾粗的棍类物体。

他们的军服也与其他步兵不同,是更深沉的铁灰色,材质看起来更为厚实,似乎内衬了某种防护层。他们没有携带普通的步枪,而是挎着一种枪身更粗、结构更复杂,似乎集成了一些管线与背包相连的武器。无论是军官还是士兵,都统一装备着一种铁制面罩和护目镜在脸上,而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他们的眼神——透过护目镜的镜片,看不到普通新兵的兴奋或迷茫,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和深深的疲惫,仿佛背负着远超物理重量的东西。

看!是魔导辅助兵团!”观礼台上,一位大腹便便、佩戴着军需部门纹章的贵族兴奋地用酒杯指向那个方阵,对同伴嚷嚷道,“看到了吗?那些电弧!他们背包里嵌着的魔导电池,无论是通过他们手中的魔导步枪,还是安插在右臂外骨骼上的法杖,都能释放出和亚人兽人的术士几乎等效的法术杀伤!”

“多么伟大的发明!”另一位女士扇着扇子,眼中闪烁着对力量纯粹的崇拜,“彻底打破了那些野蛮种族对法术能力的垄断!让伟力归于文明、归于秩序!”

“再也不用看那些术士的脸色了!这种力量就应该让理性的人类来掌握!”

“真实神奇.......曼托塔那帮人是怎么研发出这种东西来的。”

凯瑟琴只感到一阵反胃。那金属背包里闪烁的电弧,在她眼中不再是力量的象征,而是无数个“小灰”被榨干的生命残响。那些士兵眼中麻木的疲惫,或许不仅仅源于装备的重量,更源于使用这种完全以鲜活生命为燃料的武器所带来的心理负担?或者,他们根本一无所知,只是将其视为另一种新的军事装备?

魔导辅助术士方阵沉默地行进着,他们的步伐因为外骨骼的助力而异常沉重统一,金属靴底与地面碰撞发出不同于普通步兵的、更具穿透力的铿锵之声。他们右臂外骨骼上插着的晶石法杖,随着他们的步伐微微晃动,尖端偶尔爆出一小簇危险的电火花,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阅兵式还在继续,更多的部队,更多的装备,仿佛法尔兰森的力量无穷无尽。但凯瑟琴已经无法再看下去。她默默地退出观礼台,挤开依然狂热的人群,向着谢香斯大街的方向走去。身后的军乐声、欢呼声、引擎轰鸣声依旧震耳欲聋,但却仿佛离她越来越远。她脑海中反复浮现的,是魔导术士方阵士兵那麻木疲惫的眼神,是金属背包上跳跃的、源自她同胞生命的电弧,是冉泽宾医生冰冷的“耗材”二字,是病床上那具迅速消失的、连名字都没有的苍白躯体。

凯瑟琴的步伐朝向俱乐部的出口,可她无法阻止自己回想那一批批装备魔导电池及外骨骼的特种士兵,联想还在病床上的“小灰”、自己从未目却睹能想象到的电池生产线的场面;她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感受到了自己——或者是是无数个自己被绑在电池的充能装置上,难以言说的疼痛遍布全身,痛苦的哀嚎似乎打破了幻觉想象与现实真实的壁垒、直接攻击凯瑟琴的神经......顿时,胃里的酸水翻涌至食道、灼烧着凯瑟琴的咽喉,那一点微弱法术能量突然如同猛虎冲击牢笼般在她的体内沸腾,她猛地捂住嘴,强烈的恶心感让她几乎无法站立。她踉跄着扶住俱乐部走廊冰冷的大理石墙壁,冰冷的触感短暂地压制了喉咙里的灼烧感。视野边缘有些发黑,耳中阅兵的喧嚣扭曲成了尖锐的嗡鸣。

她几乎是跌撞着冲进了走廊尽头的女士盥洗室。冰冷的水泼在脸上,稍稍驱散了那阵眩晕和反胃。她双手撑在镀金的水池边,大口喘着气,看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和那双写满惊惶与痛苦的碧色眼睛。水珠顺着她的发梢和狐耳滴落,弄湿了衣领。

她无法再回到那个观礼台,无法再面对那些沉浸在虚假狂热中的面孔。她用微微颤抖的手整理了一下湿漉漉的头发和衣裙,努力平复呼吸,然后低着头,快步穿过俱乐部奢华却空荡的走廊,无视了身后偶尔投来的疑惑目光。走出俱乐部侧门,喧闹声浪再次将她包围,但这里的视角不同,她看到的更多是人群的背面——那些伸长脖子、挥舞旗帜的市民的后脑勺,那些孩子们因兴奋而涨红的脸。

凯瑟琴本想立刻返回谢香斯大街的庄园,将自己关在房间里,隔绝这一切。但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向这边涌来,她不得不转向了与凯旋大道平行的一条侧街。这里相对冷清些,只有零星的行人和一些维持秩序的宪兵。街道两旁建筑的阴影提供了些许遮蔽。

她沿着侧街漫无目的地走着,试图让冰冷的风吹散脑海中的混乱景象。然而,没走多远,在一个靠近胜利广场边缘的临时集结区域,她停下了脚步。这里停着几辆等待加入阅兵序列的军用卡车和辅助车辆。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几十名正在短暂休整的魔导辅助兵团的士兵。

近距离看,他们给人的压迫感更甚。金属背包和外骨骼的细节清晰可见,复杂的管线、闪烁的指示灯、液压装置轻微的嘶嘶声,都透着一种非人的机械感。他们三三两两地靠坐在墙边或车辆旁,摘下了铁制面罩和护目镜,露出底下的一张张脸年轻却又写满疲惫的脸。汗水浸湿了他们的头发,在额头上冲出泥痕。许多人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或者茫然地看向远处喧嚣的广场方向,脸上没有任何参与盛事的兴奋,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重。有人从水壶里贪婪地喝水,喉结剧烈地滑动;有人则笨拙地活动着被金属杆束缚的手臂,脸上露出一丝不适。

一名看起来像是小队长的士官注意到了驻足观望的凯瑟琴。他的目光掠过她显眼的狐耳和尾巴,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或许是惊讶于一位亚人女性会出现在这里,并如此专注地看着他们。但他并没有出声呵斥或驱赶,只是微微皱了下眉,随即又恢复了那种疲惫的淡漠,转头低声催促着身边的士兵检查装备,准备重新戴上面罩。

就在一名年轻士兵笨拙地扣紧面罩系带时,或许是因为能量回路的不稳定、或许是士兵自身的疲惫导致了操控细微的失衡,他右臂外骨骼上插着的那根晶石法杖顶端毫无征兆地“噼啪”一声爆响——一束短暂却极其刺眼的蓝色电弧猛地窜出,像一条失控的毒蛇,抽打在旁边一辆卡车的金属车厢上。

“滋啦!”

刺耳的噪音和一闪而逝的强光让附近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那名士兵更是浑身一僵,面罩下的眼睛瞬间瞪大,充满了惊恐和慌乱。电弧击中的车厢板留下了一道清晰的焦黑痕迹,空气中瞬间弥漫开一股诡异的臭氧味道,混杂着金属灼热后的气息。

“稳住!控制住你的输出!”士官低吼一声,一步上前,动作熟练地检查了一下士兵的背包和外骨骼接口,确认没有更大问题后,才严厉地瞪了那名士兵一眼,“集中精神!你想在阅兵场上把自己炸飞吗?!”

“对、对不起,长官...”面罩下传来年轻士兵带着颤音的回答,“我...我只是有点...”

士官没有再责备,只是重重拍了拍他的金属背包,发出沉闷的响声。“记住,这东西不是玩具。它给你力量,也能轻易要了你的命。集中精神!”他的语气严厉,却似乎也隐藏着一丝无奈。

这个小插曲很快平息,士兵们重新整队,戴上覆面,恢复了那副沉默而危险的模样,准备汇入主流的钢铁洪流。

凯瑟琴本想再停留一会,却被赶来的宪兵要求离开。她转过身,不再看向那喧闹的中心,默默地沿着冷清的侧街,向谢香斯大街走去。身后的欢呼声依旧,以及魔导电池能量流动和外骨骼运动时那细微而残酷的嗡鸣......

回到家后,沙龙里那令人窒息的喧嚣和街头阅兵的狂热仿佛被厚重的大门隔绝,只留下庄园内部一片压抑的寂静。贝丽切夫人并未像往常一样在小客厅喝茶,或许阅兵的喧嚣也搅扰了她的心神。凯瑟琴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脱下被室外热浪和内心寒意交替浸透的衣裙,将自己埋进柔软的扶手椅里,试图驱散脑海中那些钢铁的轰鸣、麻木的眼神和刺眼的电弧。

仆人悄声送来一杯温热的、加了少许蜂蜜的薰衣草茶,这是凯瑟琴最喜欢的饮品,能安神、纾解压力、最主要的是能缓解现在的反胃。凯瑟琴低声道谢,双手捧着温热的茶杯,指尖却依旧冰凉。她需要这份温暖,需要任何能将她从刚才那场充斥着钢铁、狂热与生命榨取的噩梦中拉回现实的东西。

她小口啜饮着花茶,努力平复着呼吸。温热的薰衣草茶氤氲着淡淡的香气,凯瑟琴小口啜饮着,试图让那份暖意和安宁驱散盘踞在心头、源自阅兵场的寒意与反胃感。窗外,阅兵的喧嚣已逐渐远去,只剩下模糊的背景噪音,如同潮水般退却,却留下了一片被冲刷得一片狼藉的内心海滩。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两声轻柔而节制的敲门声。

“请进。”凯瑟琴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将茶杯轻轻放在一旁的小几上。

进来的是庄园的老管家。老管家微微躬身,恭敬的说:“凯瑟琴小姐,打扰您休息了。楼下有客来访,是曼托塔的曼森爵士。夫人请您方便的话下去一趟。”

曼森爵士?凯瑟琴的狐耳微微动了一下。这个名字她有些印象。克尔波蒂忒•洛克冯斯•曼森爵士,一位来自曼托塔协约国的学者,据说最近在埃菲尔大学担任客座教授,研究主向是能量学与社会学。他是贝丽切夫人年轻时游学海外结识的旧友、也是贝丽切先生的挚友。他每次来访,总会带来一些异国的点心和有趣的见闻,是少数能让夫人暂时忘却烦忧的客人、也是在贝丽切先生死后为数不多不图名利而来的客人。如今与贝丽切夫人维持着一段不涉利益、只谈风雅与思想的友谊。但在如今这个敏感时刻,一位曼托塔人的来访显得有些微妙。

“好的,我稍作整理便下去。”凯瑟琴点头应道。

她快速走进相连的盥洗室,用冷水再次拍了拍脸,确保看不出泪痕或过度疲惫的痕迹,又仔细整理了一下微乱的发丝和衣裙,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表情恢复平静,这才下楼走向小客厅。小客厅内,午后的阳光透过纱帘变得柔和。贝丽切夫人已经端坐在主位的沙发上,气色比前几日沙龙时要好些,但眉宇间仍笼着一层淡淡的忧思。而坐在她对面客位上的,是一位看起来年约六旬、气质儒雅的绅士。

他穿着曼托塔协约国最常见的深蓝色袍式礼服,白衬衫内衬领口处佩戴者黑色的蝴蝶结,披着白色镶边的斗篷,斗篷上别着一枚造型古朴的盾徽。他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已见灰白,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温和而睿智,带着学者特有的专注与探究。最引人注意的是他的神态——一种沉静的、与窗外狂热氛围格格不入的平和。

见到凯瑟琴进来,他撑着放在沙发旁的木制手杖站起身来,右手轻触左胸、微微欠身,行了一个标准的鞠礼,动作流畅而自然、没有丝毫勉强。

“啊,这位想必就是尊贵的凯瑟琴·贝利切小姐了,”他的法语带着一丝曼托塔语中因为声调而显得略有旋律感的口音,而且他并不习惯使用法语的小舌颤音,“鄙人,克尔波蒂忒•洛克冯斯•曼森,来自曼托塔协约国,现任埃菲尔萨雷科大学客座教授。今日冒昧来访,打扰阁下清净,深感歉意。”他的目光平和地掠过凯瑟琴的狐耳,没有丝毫停留或异样,仿佛那与人类的眼睛鼻子一样,只是再寻常不过的生理特征。“鄙人方才还在与贝丽切夫人谈起阁下,短短几年不见,阁下竟愈发显得沉静娴雅了。”

凯瑟琴走上前,微微屈膝行了一礼:“日安,曼森爵士。您的称赞还是过誉了。”凯瑟琴在他斜对面的紧靠贝丽切夫人的沙发坐下,候在墙边的仆人悄无声息地为她也奉上一杯红茶。

“鄙人昨日方才抵达埃菲尔城,参加一个无聊的学术会议,恰逢贵国今日盛事,街头真是.......热闹非凡、令人印象深刻。”曼森爵士重新落座,双手交叉置于膝上,语气平和,听不出是赞叹还是别的什么。

贝丽切夫人轻轻叹了口气,笑容淡了些:“是啊,说是胜利日阅兵,其实谁都明白......是为了东边那些恼人的事情。吵得人头昏脑胀,还不如安安静静地喝杯茶。”她似乎不愿多谈政治,转而问道,“你这次的讲座还顺利吗?”

“承蒙关怀,一切顺利。”曼森爵士颔首,“主要是关于一些......嗯......材料学与能量传导方面的基础研究交流。贵国的同行们很有见解,尤其是在应用领域,思路...异常活跃。”说完,曼森爵士抽出放在礼服胸袋的小手帕,捂住口鼻朝向身侧轻咳了一声。

凯瑟琴安静地听着,小口喝着红茶。她能感觉到,这位曼森爵士的言辞极其考究,既表达了观点,又巧妙地避开了任何可能引发争议的直接评价。他对法尔兰森军事炫耀的“印象深刻”和对科研“应用思路活跃”的评价,听起来是褒奖,但细品之下,似乎又带着一丝学者对技术被优先用于军事领域的隐忧。

小客厅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银匙轻碰瓷杯的细微声响。窗外的喧嚣已是遥远的背景噪音,反而衬得室内的安静有些沉重。贝丽切夫人似乎有些疲惫,目光低垂,望着杯中晃动的红茶出神,战争的阴影和儿子的回忆显然让她对今日的盛事提不起太多兴致。

曼森爵士轻轻放下茶杯,目光转向凯瑟琴,温和地问道:“凯瑟琴阁下似乎今日也去观看了阅兵?不知对法尔兰森的军容有何见解?”他的问题听起来像是寻常的客套,但眼神中却带着一丝真正的探询,仿佛想从她的回答中了解更深层的东西。

凯瑟琴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温热的瓷壁无法驱散她心底那股从医院和阅兵场带来的寒意。她抬起头,碧色的眼眸直视着曼森爵士,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却依旧泄露出了一丝难以完全压抑的波澜。

“曼森爵士,请恕我冒昧.......”她用了对方习惯的敬语,试图让接下来的话语不那么像质问,“方才阅兵时,我见到了.......曼托塔协约国的一项伟大发明,那些配备了魔导电池与外骨骼的士兵。”

曼森爵士微微颔首,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倾听的专注,似乎早已预料到话题会转向此处。“啊,您是指魔导辅助系统。是的,那是鄙国近些年能量储存与转化领域的一项重要应用成果,但各国......尤其是贵国将其运用在军事领域的速度,确实出乎鄙人的预料。”

“一项......成果。”凯瑟琴重复着这个词,感觉喉间有些发紧,她仿佛又闻到了医院里消毒水与焦糊的臭氧混合的气味,“爵士阁下,是是一名医生。在圣心医院,我曾目睹过.......不止一次,有年轻的亚人或兽人.......我的同胞们,因为魔导电池的生产过程,或者说,效能输出过程,而遭受重创,甚至失去生命。”

她停顿了一下,观察到曼森爵士交叠的双手手指微微收紧了些许,但他脸上的表情依旧平静。

凯瑟琴继续道,声音更轻,却更加清晰:“听闻,魔导电池的假说最早是由大尔列伊的学者提出,但最终是由贵国的科研团队将其变为现实。我.......我只是想请教,当初曼托塔的学者们投身于此项研究时,所怀抱的‘初心’......究竟是什么呢?”

她的目光恳切地望向对方,言语措辞极其委婉,但话语中的质疑和那份深藏的痛苦却清晰地传递了出来——你们曼托塔人最初许诺的能源曙光,为何最终变成了未来战场上的电弧、变成了医院里连名字都没有的“耗材”?

贝丽切夫人似乎察觉到了话题转向了危险的领域,轻轻咳嗽了一声,想要出言缓和:“小琴,这种方面的事情,曼森爵士他.......”

然而,曼森爵士却轻轻抬手,制止了贝丽切夫人。他并没有因为凯瑟琴的质疑而显露丝毫不悦,反而微微叹了口气,那叹息中充满了一种沉重的、带有外交官态度的无奈。

“凯瑟琴小姐,您拥有非常敏锐的观察力和一颗......慈悲的心。”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些许,“您的问题,直指了一个或许连牛津斯博士本人晚年都曾深感困扰的核心问题。”

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置于膝上,眼神变得悠远,仿佛在回顾一段复杂的历史。

“科学的探索,如同打开一扇未知的大门,门后的风景并非总是如探索者最初所憧憬的那般……纯粹与美好。魔导电池理论,其初衷确如您所言,蕴含着为人类乃至更多族群创造福祉的潜能。甚至或许有人曾幻想,它能成为连接不同种族、不同生命形态的一种桥梁?毕竟,能量本身并无善恶。鄙国的研究者们,最初也的确是怀着如此愿景投身其中。”他的语气十分诚恳。

“鄙人必须坦言,”他微微向前倾身,声音压低了些,仿佛在进行一场私密的学术探讨,“任何重大的技术突破,其最初的‘初心’,往往混杂着多种因素。有纯粹的好奇心,有解决能源困境的理想——您知道的,并非所有国度的国情都相似乃至一致。被困于拉里兰高原与群山间的我们,需要另寻出路。”

“鄙人也承认在研究过程中鄙国残留着前帝国时期的诸多行为习惯或是传统。”他的话锋悄然一转,语气中多了一丝沉重的无奈,“然而理论如同稚子,一旦诞生,便有了自己的生命轨迹。当它走出实验室,投入国家的怀抱,其所服务的‘初心’,便不再由科学家独自书写。它会流入市场,它会接受资本的选择,它更会引起各国军方的浓厚兴趣,它会被迫适应国家的需求、国际的格局、以及人对于力量和优势的渴望。如今阁下您也看到了,像贵国、大尔列伊、德卡法尔在内的各大列强,都已将这项技术异化为何等模样——系统性的生产、军事化的应用,以及......”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落回凯瑟琴身上,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神情,“以及您在医院里所目睹的那一切。”

凯瑟琴感到心脏微微抽搐。他终于直接触及了那个血淋淋的核心。

“但是,凯瑟琴小姐,”曼森爵士的声音压得更低,仿佛在进行一场极其危险的密谈,“若阁下您问鄙人,曼托塔的研究者们,最初那最深层的、或许未曾明言的‘动机’究竟是什么,我可以回答您......”

“是恐惧。”

这个词像冰锥,刺入房间凝滞的空气。

“是对不可控力量的恐惧,凯瑟琴小姐。”他重复道,目光灼灼,“是对亚人、兽人中那些天生强大的法术亲和者所拥有的、人类难以企及的力量的深刻嫉妒与不信任。在漫长的历史中,人类依靠组织、纪律和科技取得了霸权,但个体层面上,我们面对一位训练有素的萨满或术士时,是何等脆弱?这种力量不受我们控制、不理解我们的逻辑、它源于血脉、源于传承,是属于‘他者’的。甚至这份超然的力量,对于诸如阁下的这类人群来说,照样危险且具有不确定性。”曼森爵士摊开抬起手,朝向凯瑟琴说:“那么轮到鄙人请教阁下了,魔导反冲的滋味不太好受吧?要不.......看看阁下的手?”

手?凯瑟琴心中泛起一阵疑惑,她并没有感觉到那只为“小灰”进行法术安抚的手有什么异常。在曼森爵士平静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注视下,她迟疑地将一直下意识蜷缩着、藏在裙摆阴影里的左手缓缓摊开,伸到眼前。

起初,在客厅柔和的光线下,她的手背似乎并无异样。皮肤光洁,指节分明。然而,当她下意识地微微翻转手腕,将掌心完全暴露在从纱帘透入的午后阳光中时,她的呼吸猛地一窒。

只见在她左手掌心正中,以及整根食指,皮肤下隐隐透出一种极其细微、难以忽视的暗红色网状纹路。那纹路比“小灰”身上狂暴绽放的灼痕要浅淡、细微得多,如同最精致的血丝悄然渗入了皮肤底层,若不仔细看,几乎会误以为是光线投射的阴影或掌心的自然纹路。但它们确实存在,勾勒出一种不规则的、仿佛微小闪电劈过或根系蔓延的诡异图案。指尖轻轻触碰上去,能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但清晰的麻痒和灼热感,仿佛有微弱的电流仍在皮下隐隐作祟,又像是被极细的针尖反复轻轻刺扎。当她尝试微微用力握拳时,那一片区域的肌肉传来一种难以言说的僵滞和酸软感,仿佛筋腱被无形地灼伤、缩短了些许。

她竟然一直没有察觉到。或许是连日来的疲惫和情绪震荡麻痹了她的感官,或许是这伤痕本身过于“内敛”,直到此刻被曼森爵士点破,并在光线下仔细审视,那潜伏的创伤才狰狞地显现出来。

贝丽切夫人也注意到了女儿手的异样,关切地倾过身:“小琴,你的手怎么了?什么时候伤到的?”她想要拉过凯瑟琴的手仔细查看,语气中充满了母亲的担忧。

“一点小意外,没事的,妈,只是在医院不小心......”凯瑟琴试图轻描淡写,但声音里的细微颤抖出卖了她。

曼森爵士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凯瑟琴的手上,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变得无比专注和锐利,“请允许我失礼,凯瑟琴小姐。”曼森爵士的声音低沉而严肃。他没有触碰凯瑟琴的手,而是从礼服内袋中取出一个精巧的、镶嵌着复杂齿轮和微小晶片的单片眼镜,熟练地夹在金丝眼镜的右框上。他微微倾身,借着窗外投入的光,仔细审视着凯瑟琴掌心那细微的纹路。

“很典型的低烈度魔能反噬痕迹。能量通过您的引导术式回路进行反冲,虽然强度远不足以造成器质性损伤,但它依旧灼伤了您手掌乃至链接至手臂的能量通路——嗯,在鄙国曼托塔,我们更倾向于称之为‘精微循环网络’。这会导致局部能量淤塞、神经敏化以及肌筋膜的轻微挛缩。若不进行专业疏导,短期内会影响您手术操作的稳定性,长期......或许会留下永久性的麻木或震颤。”

“永久性?你的意思小琴以后做不了医生了?”贝丽切激动地差点站起来。

曼森爵士适时地接过了话头:“贝丽切夫人,请不必过度担忧。这确实是一种......专业领域内偶发的能量操作反噬。不过在鄙国,类似的案例有成熟的处理方案。”他重新将目光投向凯瑟琴,眼神变得无比郑重。

“凯瑟琴小姐,鄙人并非临床医师,但我们的研究团队与国立能量医学中心有深度合作,专门处理此类与新型能量相关的损伤。阁下手上的问题,在这里......”他微微摇头,语气带着一丝对法尔兰森医疗水平或者是社会对医疗界的委婉质疑,“恐怕很难得到正确的诊断和彻底的治疗。那些纹路极有可能被诊断为简单的皮下出血,哪怕它是能量结构层面的‘灼伤’。”

“如果阁下您同意,鄙人可以动用一些微不足道的人脉快速完成签证手续与相关事宜,预计今晚就能出发。”曼森取下单片眼镜,边说边整理着身上的礼服与斗篷。

今晚?去曼托塔?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她混乱的思绪。远离埃菲尔城,远离即将爆发的战争,远离圣心医院里令人窒息的压抑和冉泽宾之流的冷漠,去一个能治疗她伤势、或许......或许也能让她暂时喘息的地方?但......贝丽切夫人怎么办?医院里她负责的病人又怎么办?她怎能在这个时刻离开?

贝丽切夫人紧紧握着凯瑟琴的手,眼中充满了挣扎。作为母亲,她当然希望女儿得到最好的治疗,但突如其来的分别和对遥远异国的未知让她恐惧不安。她看向曼森爵士,声音带着恳求:“曼森,一定要去曼托塔吗?小琴到现在......都还没出过远门。”

曼托塔实际上与法尔兰森接壤。曼托塔在法尔兰森的东北方向,由克鲁恩什与厄尔特维尔两座山脉将其隔开。随着“法曼友谊快速线”在1795年开通,从法尔兰森首都埃菲尔到曼托塔首都海斯利尔堡这四百公里的路程被缩短至不到3小时。但对于失去亲生儿子马尔龙的贝丽切夫人来说,凯瑟琴哪怕进入到离埃菲尔城区不到6公里的贝克勒小城那都可以算作是“远门”。

小客厅内陷入了沉默。窗外的喧嚣不知何时已彻底沉寂,阅兵结束了,但一种更沉重的寂静笼罩下来。凯瑟琴能听到自己心脏急促的跳动声,以及贝丽切夫人不安的呼吸声。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先看向满眼担忧的贝丽切夫人,给予一个尽可能安抚的眼神,然后转向曼森爵士,碧色的眼眸中虽然仍有不安,但已多了一丝决断。

“曼森爵士,”她的声音比之前稳定了许多,“感谢您的告知和安排。您说得对,医生的手……很重要。我……同意前往曼托塔接受治疗。”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她感到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对未知的恐惧,有对离开养母的不舍,但奇异地,也有一丝……挣脱了某种束缚的轻松感。埃菲尔城,现在就像一艘正在驶向风暴中心的巨轮,而她,或许获得了一张暂时离船的通行证。

曼森爵士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的神情,他微微颔首:“感谢您英明的决定,凯瑟琴小姐。那么,还请您准备一些必要的随身物品,轻装简行。其余的,鄙国届时都会为您准备妥当。大约两小时后,会有车来接您前往使馆办理手续。夫人,”他转向贝丽切夫人,“请您放心,鄙人以洛克冯斯家族的名誉担保,必将竭尽全力,确保凯瑟琴阁下在曼托塔期间得到最好的照料,并安全归来。”

贝丽切夫人眼中含泪,最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紧紧抱了一下凯瑟琴,千言万语都化作了这个无言的拥抱。

决定已下,接下来的事情快得超乎想象。曼森爵士立刻告辞,前往领事馆办理相关手续。贝丽切夫人虽然万般不舍,但为了女儿的未来,也强打精神,指挥仆人为凯瑟琴准备行装。

凯瑟琴则匆匆返回圣心医院,以“家庭紧急事务”为由提交了一份临时休假申请。经过东306病房时,她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那里已经住进了新的病人,仿佛“小灰”从未存在过。冉泽宾医生正好从走廊另一端走来,凯瑟琴没有回避,只是微微颔致意,目光平静地掠过他,不再带有任何情绪,仿佛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冉泽宾似乎有些诧异她的冷淡,但也没说什么。

大约傍晚,一辆黑色的曼托塔领事馆轿车停在了贝利切庄园门外。凯瑟琴只带了一个简单的行李箱,里面除了几件必要的衣物,更多的是她的医学笔记和专业书籍。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当轿车驶离繁华的市区,远处,埃菲尔城巴士底工业区那些高耸的烟囱依然如同沉默的巨兽,向外喷吐着夹杂幽暗紫光的浓烟,映照着下方厂区星星点点的灯火。

她的左手轻轻握拢,那细微的纹路在黑暗中无法看见,但那份灼热与麻痒,以及曼森爵士的话语,都清晰地提醒着她此行的目的。

凯瑟琴透过车窗,久久凝视着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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