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芙琳娜今天是被呛醒的。
具体的说,是被自己的血给呛醒的。
一股铁锈般的腥甜液体从喉咙深处涌上,堵住了呼吸。她猛地侧过头,剧烈地咳嗽起来,暗红色的血点溅在身下霉烂的稻草上,像某种不祥的印记。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肋间和腹部的剧痛,那是几天前看守“审讯”时留下的纪念品。她蜷缩在冰冷的、散发着霉味和排泄物恶臭的角落里,感觉生命力正随着这咳嗽一点点流逝。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令人作呕的气味:汗臭、排泄物的骚味、伤口溃烂的腥,还有一股永远散不掉的、刺鼻的消毒水味——那是每次“提抽”结束后,守卫会用高压水枪胡乱冲洗“工作区”留下的。这气味已经浸透了她的皮肤,渗进了她的梦境。
她是一个列莱文犬族亚人,曾经有着金黄色的、在月光下会泛着光的毛发。但现在,皮毛失去了光泽,纠结在一起,沾满了污垢。耳朵无力地耷拉着,尾巴也像条破布一样拖在身后。和其他几十个亚人、兽人不分性别的挤在这个所谓的“第八集中营”的B区7号仓里,她几乎已经忘了阳光照在身上的感觉,忘了奔跑时风掠过耳边的声音,整个仓只有昏暗的电灯照亮,甚至又是这个电灯还会因接触不良而熄灭。大家挤在一起,用彼此的体温微弱地抵抗着石墙渗出的寒意。没有人说话,只有压抑的喘息、偶尔因疼痛发出的呻吟,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有节奏的机器轰鸣声——那是这座集中营的心脏,也是他们所有人噩梦的源头:魔导电池充能车间。
安芙琳娜尝试动了动手指,一阵钻心的疼痛从指尖传来。她的手指指缝在之前的“反抗”中被钉入了几根木签,现在包裹着肮脏的布条,渗着黄水和血丝。她记得自己为什么被抓进来——仅仅是因为在德卡法尔经营的矿场上,抗议监工克扣本就微薄得像笑话的“缓役权”工钱,并试图参与一次小小的罢工。然后,罪名就被安上了“破坏帝国生产”、“煽动种族叛乱”,直接从那阴暗潮湿的矿洞,转移到了这更加绝望的“第八集中营”。
在这里,他们不再是“工人”,甚至不再是“奴隶”,而是纯粹的“耗材”——为德卡法尔的战争机器提供能量的、可替换的零件。
沉重的铁门在此时突然被拉开,发出的尖锐摩擦声,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所有囚徒的心头拉扯。原本死寂的B区7号仓内,瞬间被一种更深的恐惧攫住。压抑的呻吟和喘息消失了,连痛苦的咳嗽都被强行咽了回去,只剩下几十双或麻木、或惊恐的眼睛,齐刷刷地望向门口透进来的、走廊里相对明亮些的灯光。
两名穿着德卡法尔帝国灰色军装、手持上了刺刀步枪的士兵率先走了进来,分立两侧,眼神冰冷地扫过仓内如同牲口般挤在一起的囚犯。随后,一个更高大的身影堵住了门口的光线。
那是一名德卡法尔军官。笔挺的尉官军服,领章上的金属徽记即使在昏暗光线下也闪着冷光。他戴着一副皮手套,一只手随意地搭在腰间的枪套上,另一只手拿着一根短小的马鞭,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自己的马靴。他的脸隐藏在军帽的阴影下,只能看到紧绷的下颌线和一种毫不掩饰的、看待非人物品的冷漠。
而最让安芙琳娜,以及仓内所有亚人兽人感到刺眼的,是军官身后那个矮小猥琐的身影——一个达巴顿鼠族的亚人。他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浆洗得发白却依旧肮脏的仆役制服,尖嘴猴腮,一对圆耳朵紧张地抖动着,细长的尾巴不安地在地面上扫动。他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腰弯得几乎要折断,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与军官一步之遥的距离,仿佛一条随时准备听候主人指令的哈巴狗。
军官停下脚步,冰冷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整个仓房,似乎在评估着这群“耗材”还剩多少利用价值。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金属般坚硬的德语腔调,每一个单词都像冰雹砸在地上。
旁边的达巴顿鼠人立刻像被上了发条一样,上前一步,用尖细而急促的凯尔塞语翻译起来,声音在空旷的仓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听着!你们这些懒惰的渣滓!都给我打起精神来!”鼠人翻译官挥舞着细瘦的手臂,试图模仿军官的威严,却只显得滑稽可悲,“我们伟大的德卡法尔帝国!即将迎来一个历史性的时刻!连通南北海域的伟大工程——兴登堡运河,即将全面通航!而运河上最宏伟的桥梁,以我们尊贵的皇帝陛下命名的腓特烈大帝桥!也即将举行盛大的开通典礼!”
仓房里一片死寂,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和远处机器永恒的轰鸣。
军官又说了几句,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耐烦。
鼠人翻译赶紧接上:“这是帝国无上荣光的展现!为了彰显帝国的......呃,包容与进步!典礼需要一些......‘礼仪人员’。”他说到这个词时,语气有些古怪,小眼睛在人群中逡巡,“需要一些人作为献花的礼仪小姐。还需要一批身强力壮的,组成劳工仪仗队,展示我帝国亚人兽人劳工的......精神风貌!”
“礼仪小姐?”这个词让在场的女性下意识地蜷缩得更紧。
鼠人翻译脸上堆起夸张的笑容,尽管这笑容在肮脏和绝望的背景下显得无比诡异:“被选中的‘礼仪小姐’,将会得到干净的衣物,梳理皮毛,甚至……有机会在仪式上近距离见证帝国的荣光!这是你们赎罪的机会,是帝国给予的恩赐!”
军官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在人群中扫过,最终,停留在了几个相对年轻、身材曲线明显、尽管憔悴但依稀能看出原本样貌的女性亚人身上。安芙琳娜因为那不同于常人的金黄色皮毛,即使现在已污秽不堪也同样被那目光锁定了。随即,一阵微弱的骚动在仓房内蔓延,不是羡慕,而是更深沉的恐惧和怜悯。被点名的女性们瑟瑟发抖,眼中充满了绝望。谁都知道,所谓的“礼仪小姐”、“近距离见证荣光”,背后隐藏的绝不会是什么恩赐。那可能是更不堪的羞辱,甚至是某种伪装下的死亡陷阱。
安芙琳娜的心脏狂跳,血液似乎瞬间冲上了头顶,让她一阵眩晕。她不想去!她宁愿在这污秽的角落里咳血而死,也不想去充当德卡法尔炫耀其“包容”的道具!求生的本能和累积的屈辱让她几乎要尖叫着反抗。
两名士兵上前,粗暴地将站起来的女性囚犯推搡出仓房。安芙琳娜踉跄着,肋骨和腹部的伤口被牵扯,痛得她眼前发黑。在经过那名军官时,她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皮革、烟草和古龙水混合的气味,这气味与仓房里的恶臭形成天堂与地狱般的反差,却让她感到更加恶心。
“磨蹭什么!快点!”鼠人翻译不耐烦地催促,但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或许是对同族命运的某种兔死狐悲,但更多的是对自身地位的紧张维护。
军官看也没看她们,仿佛只是清点了一批货物。他对鼠人翻译又说了几句。
鼠人翻译转向仓内剩下那些大多面露恐惧、或依旧麻木的男性囚犯,尖声道:“还有你们!强壮点的!都给我站起来!帝国的‘劳工仪仗队’需要人手!这是你们为帝国效力的光荣时刻!别像群死猪一样瘫着!”
鼠人手中的短鞭在空中抽出一声脆响,落在几个动作稍慢的囚犯脚边,激起一片惊恐的躲闪。最终,大约二十来个相对还算完整的男性囚犯被挑选出来,和安芙琳娜她们这几个“礼仪小姐”一起,被士兵驱赶着,走出了B区7号仓那沉重、仿佛隔绝了所有希望的铁门。
门外是狭窄、潮湿、灯光昏暗的走廊。墙壁上凝结着水珠,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更加浓烈,混合着铁锈和某种机油的气味。他们被驱赶着列队前行,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夹杂着镣铐拖地的哗啦声和压抑的咳嗽声。
安芙琳娜低垂着头,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周围。她看到其他仓房紧闭的铁门,听到里面传来的死寂或微弱的呻吟。她看到走廊尽头有荷枪实弹的哨卡,看到墙壁上张贴着德卡法尔语的标语和冷酷的规章制度。这一切都像一座钢铁混凝土构筑的巨大迷宫,冰冷、坚固,似乎毫无逃脱的可能。
他们被带到了一个稍微宽敞些的区域,这里像是临时的冲洗消毒间。军官、士兵以及那个鼠人翻译站在几个穿着橡胶围裙、面无表情的人类工役后面。他们被要求脱下身上的包括绷带在内的全部布料,男男女女赤身露体的站在房间中间位置,人类工役拿着高压水枪,对着被驱赶进来的囚犯们进行粗暴的冲洗。
冰冷的水柱像鞭子一样抽打在皮肤上,安芙琳娜和其他被选中的囚犯一样,赤裸着身体瑟瑟发抖。安芙琳娜尽量和其他亚人女性靠在一起,伤口接触到带着消毒药剂的冷水,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试图保留一丝可怜的尊严,牙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高压水枪不仅带走了污垢,更像是一种羞辱性的仪式,将最后一点尊严也冲刷殆尽。
而那个鼠人翻译,则站在军官稍后侧的位置,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毫不掩饰地在几位女性亚人身上来回扫视。他的目光尤其频繁地停留在几位身材相对娇小的女性亚人身上,虽说是在看脸,但在看胸部和隐私部位的时间更多些。鼠人的眼神里混杂着猥琐的评估,以及身为“管理者”爪牙的卑劣优越感。他的细长尾巴兴奋地在地面上轻轻拍打,嘴角咧开,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
冰冷的水流停止后,安芙琳娜和其他的女性亚人瑟瑟发抖地站着,皮毛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寒冷和羞耻让她们本能地蜷缩着身体。几名人类工役面无表情地扔过来几套粗糙、但还算干净的灰色布裙,示意她们穿上。这些裙子显然是为“临时用途”统一准备的,尺寸并不合身,穿在安芙琳娜身上显得空空荡荡,粗糙的布料摩擦着她尚未愈合的伤口,带来一阵刺痛。
就在她们手忙脚乱地试图遮掩身体时,那个达巴顿鼠人翻译官踱着步子走了过来。他毫不掩饰地在几位女性亚人——尤其是安芙琳娜那即使憔悴也难掩昔日光泽的金黄色皮毛和姣好面容上——来回扫视,尖细的尾巴兴奋地微微摆动。
“哼,还算有几个能看的。”鼠人用凯尔塞语低声嘟囔着,声音不大,但足够让附近的安芙琳娜听到。他走到安芙琳娜面前,几乎贴得很近,一股劣质烟草和口臭的气息扑面而来。“你,列莱文的,叫什么名字?”他伸出细长、指甲肮脏的手指,似乎想去挑起安芙琳娜的下巴。
安芙琳娜猛地向后缩了一下,避开了他的触碰,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尽管虚弱,却依旧带着犬族天生的威慑力。这一举动显然激怒了鼠人。
“啧!还当自己是矿上那会儿呢?”鼠人翻译官脸上闪过一丝恼怒,但随即又被一种掌握生杀大权的优越感取代。他收回手,用短鞭的鞭梢不轻不重地戳了戳安芙琳娜肋骨上的伤口,痛得她倒吸一口冷气,几乎站立不稳。“给我识相点!能被选上是你们的‘福气’!要是搞砸了典礼,惹得上面的大人不高兴,哼,有你们好受的!到时候,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她们被驱赶着,和那些被选为“劳工仪仗队”的男性囚犯分开,带到了集中营深处一个相对“干净”的房间。这里没有霉味和排泄物的恶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刺鼻的异味,墙壁是粗糙的水泥,但至少粉刷过,房间里摆放着几排简陋的木凳,前方有一块粗糙的黑板。
“都坐下!安静点!”鼠人翻译尖声命令道,自己则找了个靠门的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一副监工的姿态。
不一会儿,门被推开,一个穿着朴素但整洁的卡其色外套、戴着眼镜的中年人类男性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几本薄薄的册子和一块小小的石板。与集中营里常见的凶狠或冷漠的面孔不同,他的表情带着一种疲惫的平静,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他看了一眼房间里的囚犯们,目光在安芙琳娜等人身上停留片刻,轻轻推了推眼镜。
鼠人翻译立刻站了起来,脸上又堆起谄媚的笑容:“卡尔森先生,您来了。这些就是这次选出来的人,麻烦您费心教导了。”
被称为卡尔森的男人微微点了点头,没有多看鼠人翻译一眼,径直走到房间前方。他开口,说的竟然是略带口音但还算流利的凯尔塞语:
“各位......请坐好。从今天开始,由我来教你们一些基本的德语词汇和简单的礼仪规范。这是为了.......为了即将到来的典礼。”他的声音不高,语速平缓,没有士兵的凶狠,也没有鼠人翻译的谄媚,只是一种完成任务的平淡。
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面写下了几个简单的德文字母和单词。“我们首先学习一些问候语和应答。跟着我念:Guten Tag(你好/日安)。”
卡尔森先生念出的德语单词在死寂的房间里空洞地回响着。囚犯们大多低垂着头,眼神涣散地盯着水泥地面,仿佛那粗糙的纹路里藏着逃离的路径。长期的饥饿、病痛和精神摧残,早已磨灭了他们学习新东西的欲望。
安芙琳娜低着头,但耳朵却竖了起来。她曾是矿工,没受过什么教育,但她不笨。她知道,学习这些语言,或许......或许能让她多一点理解周围发生什么的机会,哪怕只是多一点点。她怯生生地、几乎听不见地跟着念了一句:“Gu.....Guteng Tagen?”
卡尔森的目光投向那边,脸上似乎有了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缓和。“嗯,发音需要练习,但表达意思差不多对了。”他继续道:“其他人呢?”
依旧是死寂。
鼠人翻译不耐烦地用鞭梢敲打着门框,发出“哒、哒”的声响,“都聋了吗?卡尔森先生教你们呢!跟着念!Guten Tag!快念!”
回应他的依旧是沉默,以及几声压抑的、因寒冷或恐惧引起的颤抖。
卡尔森先生轻轻叹了口气,这叹息微不可闻,却似乎包含了太多的无奈。他没有像鼠人那样呵斥,只是推了推眼镜,目光平静地扫过一张张麻木或恐惧的脸。他的视线在安芙琳娜身上停顿了一下。这个列莱文犬族女孩,即使在这种境地下,那双虽然黯淡却仍残留着一丝不屈光芒的眼睛,让他印象深刻。
“我知道,这对你们来说很难。”卡尔森再次开口,凯尔塞语缓慢而清晰,试图穿透那层绝望的壁垒,“但请听我说。记住这些词,或许......或许能在典礼前后上让你们少受点苦。”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却又确保房间里的人都能听到,“那些大人物,喜欢看到‘顺从’。哪怕只是表面上的。”
这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死水般的心灵,激起微弱的涟漪。几个囚犯抬起了头,包括安芙琳娜。少受点苦?这个简单的愿望,在此刻具有了难以想象的吸引力。
卡尔森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他不再强求大家跟读,而是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了几个新的、更简短的词。
“Ja.” 他指着这个词,用凯尔塞语解释:“是,同意。”
“Nein.”他摇摇头,“不,拒绝。”
“Danke.”他微微颔首,“谢谢。”——这个词让几个囚犯脸上露出了近乎荒谬的表情。
“Befehl.”他的表情严肃起来,“命令。听到这个词,意味着你们必须服从。”
他开始一遍遍地重复这些单词,不厌其烦。他没有看鼠人翻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教学节奏里。渐渐地,开始有微弱的、迟疑的声音跟着重复。不是为了讨好,更像是一种在绝境中抓住救命稻草的本能。安芙琳娜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默念着这些陌生的音节。每一个单词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舌头上。“Ja”意味着屈服,“Nein”可能招致毒打,“Befehl”代表着无法抗拒的意志。学习这些词,仿佛是在学习如何更好地扮演一具行尸走肉。
接着,卡尔森开始教授一些极其简单的礼仪。
“站立时,尽量挺直背部......当然,我知道你们身上有伤,但尽量不要蜷缩得太厉害。”
“目光不要直视大人物,但也不要完全低下,看着地面前方就好。”
“如果有人递给你们东西,比如......花束,”他说到这里时,语气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停顿,“用双手去接,小声说‘Danke’。”
鼠人翻译在一旁冷眼看着,时不时发出不屑的嗤笑,显然觉得这些“礼仪”对于这群“耗材”来说纯属多余。但卡尔森依旧认真地进行着,他甚至走下讲台,笨拙地模仿着递送东西的动作,让几个靠近的囚犯练习。
课程短暂而压抑。结束后,卡尔森收起他的册子,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只是又看了囚犯们一眼,目光复杂,然后默默离开了房间。
课程结束后,安芙琳娜和其他女性亚人被重新驱赶着,离开了那间临时教室。鼠人翻译官似乎完成了任务,骂骂咧咧地消失在另一条走廊尽头,取而代之的是两名面无表情的人类士兵。她们被带离了B区那片充斥着绝望和恶臭的牢房区域,沿着更加复杂、守卫也更加森严的通道行进。
她们被带进一栋相对独立的、有着更多层楼的建筑。入口处有严格的哨卡,士兵检查了带队士兵的证件后,才放行通过。建筑内部是长长的、光线昏暗的走廊,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带有观察窗的铁门。走廊里异常安静,只有她们杂乱的脚步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像是多人洗漱的流水声。
脚下的地面从粗糙的水泥变成了相对平整、偶尔铺着破损瓷砖的通道,墙壁上虽然依旧斑驳,但多了些通风口和管道,空气中那股浓烈的排泄物恶臭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潮湿的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香皂气味。这种气味的变化,非但没有带来任何安慰,反而让安芙琳娜更加不安。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更“规范”,更“制度化”,仿佛她们从原始的屠宰场,被转移到了一个管理更严格的加工车间。
一行人被前来接应的警卫依次带离,安芙琳娜在一扇编号为“2F-17”的铁门前停下。士兵用钥匙打开门锁,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
囚室不大,约莫十平米见方,不再是地上铺稻草,而是摆放着三组铁制的上下铺床架,锈迹斑斑,但至少提供了六个独立的铺位。床上铺着薄薄的、灰白色的褥子,虽然粗糙,但看起来是清洗过的。角落里有一个蹲便器和一个简陋的洗手池,水龙头滴着水。一扇装着铁栅栏的小窗开在高处,透进一丝微弱的天光,提醒着她们外面仍是白昼,但对于身处此地的她们而言,昼夜已失去意义。
囚室里已经有四个“室友”了。她们或坐或躺在铺位上,听到开门声,齐刷刷地抬起头,目光中充满了警惕、麻木,还有一丝对新来者的审视。这些目光像冰冷的针,刺在安芙琳娜裸露的皮肤上。她们和她一样,皮毛失去了光泽,身上带着或多或少的伤痕,眼神黯淡,但依稀能看出属于不同种族的特征:一个毛发稀疏、眼神怯懦的勒伯尔鸟族少女蜷缩在上铺,身后羽翼湿漉且沾有鲜血;一个身材相对高大、肌肉线条仍隐约可见的克林德斯涅熊族女性靠墙坐在下铺,面无表情地磨着自己断裂的指甲;一个尼第波尔兔族女子背对着门,似乎在小声啜泣,肩膀微微耸动;还有一个看起来年纪更小、像是未成年的曼索米兰猫族女孩,抱着膝盖坐在床脚,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
士兵粗鲁地推了安芙琳娜一把。
她踉跄着跌进门,动作因肋骨的疼痛而有些迟缓。铁床架发出吱呀的声响。她爬上还空着的上铺,薄薄的褥子几乎感觉不到任何柔软,冰冷的铁架透过布料传来寒意。她蜷缩起来,面朝墙壁,试图将自己与这个新环境隔离开。那套粗糙的灰色布裙摩擦着伤口,带来持续不断的细微刺痛。
过了一会儿,那个原本在哭泣的尼第波尔女子停止了抽泣,她转过身,露出一张虽然憔悴但五官依稀秀美的脸,棕色的兔耳无力地耷拉着。她看了看新来的安芙琳娜,又看了看其他几人,用沙哑的声音小声开口,打破了沉默:
“他们.......他们说要我们去当‘礼仪小姐’......”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你们知道......知道到底要干什么吗?”
那个兔族女子的问题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在狭小的囚室里激起了一圈圈无声的涟漪。几秒钟的死寂后,靠墙坐着的克林德斯涅熊族女性停下了磨指甲的动作,抬起眼皮,那双棕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光彩,只有一片沉沉的死水。
“干什么?”她哼了一声,声音粗嘎,带着熊族特有的低沉喉音,“还能干什么?打扮得像个笑话,去给那些人类老爷们装点门面呗。”她抬起自己粗壮、却布满新旧伤痕的手臂,她啐了一口,唾沫星子落在水泥地上,“就是让咱们去当活背景板,告诉他们世界上的其他人,看啊,连我们这些畜生都在‘面带微笑、志愿为德卡法尔帝国服务’。”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讥讽和认命的绝望。
上铺的勒伯尔鸟族少女把自己蜷缩得更紧了,羽毛微微颤抖,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她细声细气地说:“我,我听说,以前的‘小姐’.......有些........有些被送出去后,就再也没回来......”
这句话让囚室里的温度骤然降到了冰点。连那个熊族女性也抿紧了厚实的嘴唇,眼神阴沉了下去。
“喂,新来的,你叫什么名字?”那个熊族女性突然问起了姓名,试图用自我介绍让这个囚室的气氛再次活跃起来。
“安芙琳娜。”
“安芙琳娜......”熊族女性重复了一遍。“我叫布伦希尔德。”她拍了拍自己结实的胸膛,尽管那上面布满了淤青和鞭痕。“克林德斯涅熊族。以前在阿尔贡林场干活。”
简单的自我介绍后,囚室里又陷入了一片沉默。但这次沉默与先前不同,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同病相怜的气流在几个被困灵魂之间悄然流动。
那个一直在小声啜泣的尼第波尔兔族女子也怯生生地开口:“我.......我叫米娅。”她揉了揉通红的眼睛,“是在城里一家餐馆做服务生时被抓的......他们说我对客人说了不该说的话.......”
上铺的勒伯尔鸟族少女把脑袋从翅膀里探出来一点点,声音细若蚊蚋:“......索菲......我叫索菲......”
缩在床脚的曼索米兰小女孩依旧抱着膝盖,把脸埋得更深了,没有出声。布伦希尔德看了她一眼,没问什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还有个铺位空着,不知道会来个什么样的家伙。”
仿佛是为了回应她的话,走廊外再次传来了铁门开合和警卫呵斥的声音,由远及近。不一会儿,她们这间2F-17囚室的门锁再次被转动打开。
一名士兵推搡着一个新来的囚犯进来。这是一个看起来年纪更轻,可能刚成年的卡蒂梅鲨鱼少女,有着肥大的鲨鱼尾,但此刻也如同褪色的旗帜般黯淡。她身上似乎没有明显的外伤,但表情却比其他跟加丰富——她先是不满、朝着警卫露出鲨鱼的锯齿,接着是有些困惑、估计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多了这么多“室友”。她几乎是被士兵扔进来的。她踉跄着扑倒在最后一个空着的下铺上,身后肥大的鲨鱼尾撞击着墙壁。
“嚯,脾气还不小。”布伦希尔德嘟囔了一句,但语气里并没有太多恶意,更多的是麻木。
所有人都看向她。鲨鱼少女挣扎着坐起来,脸上混杂着愤怒、屈辱和一丝未褪尽的野性。她有一头湿漉漉的、墨绿色的短发,皮肤是病态的灰白色,上面布满了细密的、类似砂纸的纹理。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是如同深海般的幽蓝色,此刻正闪烁着凶狠而不服输的光芒,配上她下意识龇出的、虽然细小但锋利的锯齿状牙齿,显得极具攻击性。
“看什么看!”她恶声恶气地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凯尔塞语低吼道,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
上铺的勒伯尔鸟族少女索菲吓得又把脑袋缩回了翅膀里。兔族的米娅往后缩了缩。连熊族的布伦希尔德都微微皱了下眉,但没说什么,只是重新低下头,继续机械地磨着自己的指甲。
安芙琳娜从上铺默默地看着这一切。这个新来的鲨鱼族少女,像一团未被完全驯服的野火,与这间囚室里弥漫的绝望麻木格格不入。她身上有种……不一样的东西。
“这鬼地方怎么回事?把我们弄到这里来到底想干什么?”
“他们没说吗?”布伦希尔德头也不抬,粗声粗气地接话,“‘礼仪小姐’,去给运河上的大桥开通典礼献花,装点门面。”
“献花?”鲨鱼少女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露出尖牙,“让我们这群人去献花?操蛋!人类脑子是被船舵撞了吗?”她用力拍了一下身下的铁床架,发出沉闷的响声,“我叫诺恩!诺恩•希登卡尔!以前在‘北海鲱鱼’号捕鲸船上干活!要不是船长发疯跑去撞军舰,老子现在还在大海上!”
她的话语带着海风的腥咸和惯于搏击风浪的彪悍,与这陆地深处的囚笼形成尖锐对比。安芙琳娜心中微微一动。捕鲸人.......难怪在气场上和她们这些在集中营生活的人有所不同。
“省点力气吧,诺恩。”布伦希尔德终于抬起头,棕色的眼睛看着诺恩,“在这里,你以前是干什么的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怎么活下去,哪怕多活一天。”
诺恩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但看着布伦希尔德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以及房间里其他囚犯死气沉沉的样子,她的话堵在了喉咙里。她愤愤地捶了一下床板,最终只是低吼了一声,抱着膝盖坐了下来,墨绿色的短发垂落,遮住了她脸上的表情,但那双放在膝盖上的手,却紧紧握成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囚室里再次陷入了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中,多了一丝躁动......
傍晚,铁门外传来了送餐车的声音。一个人类工役推着车,在每个囚室门口的小窗口放下一个盒子,随后便继续前进向下一个牢房。
布伦希尔德动作最快,她走到门口将盒子打开,里面装着十二份面包、鸡蛋、豆奶以及六块烟熏的小肉干。没有人争抢,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争抢只会招来警卫的鞭子,而且这点东西,根本不够塞牙缝。
安芙琳娜接过自己那份冰冷坚硬的面包,小口地啃咬着。面包粗糙得划嗓子,带着一股木屑味。肉干的柴火味太重,难以下咽。但她强迫自己吃下去,每一口都是为了维持那微弱的生命力。她看到诺恩拿着面包,闻了闻,脸上露出极度厌恶的表情,但她最终还是像吞沙子一样,艰难地把它咽了下去,喝豆奶的时候更是皱紧了眉头,显然极度不适应这种陆地囚徒的食物。
饭后不久,囚室顶那盏昏暗的电灯闪烁了几下,接触不良的老毛病又犯了,光线明灭不定,最终顽强地稳定在一种更加昏黄暗淡的状态。走廊外传来警卫巡逻的、有规律的脚步声和钥匙串碰撞的叮当声。
夜晚是集中营最难熬的时刻。寒冷从水泥地和铁床架深处渗透出来,侵入骨髓。伤口在寂静中开始发出更清晰的痛楚。对未来的恐惧,对过去的回忆,像幽灵一样在黑暗中盘旋。
安芙琳娜蜷缩在薄薄的褥子上,听着身边同伴们压抑的呼吸声和偶尔因疼痛发出的细微呻吟。兔族的米娅又开始低声啜泣,但很快就被布伦希尔德的鼾声盖住。鸟族的索菲在睡梦中不安地抖动着翅膀。猫族的小女孩依旧无声无息。诺恩则翻来覆去,铁床架随着她的动作发出轻微的声响。
安芙琳娜无法入睡。白天的经历,卡尔森先生的话,希拉·怒涛的出现,还有对那个未知典礼的恐惧,在她脑海中交织。她想起矿场上那微不足道的抗争,想起被逮捕时的混乱,想起一路被转运到此地的屈辱。
就在这时,下铺传来诺恩极低的声音,几乎像是耳语,但在寂静的夜里却异常清晰:
“喂......你们就没想过......逃出去吗?”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囚室中凝固的绝望。
安芙琳娜的心猛地一跳。布伦希尔德的鼾声停顿了一瞬。连米娅的抽泣声都止住了。索菲的翅膀停止了抖动。连那个一直毫无反应的猫族小女孩,似乎也微微动了一下。
逃出去?这个念头,在第八集中营,是比阳光、自由还要奢侈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