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大厅被简单装饰了起来。褪色的挂毯被取下，换上了用植物汁液染色的粗布条，拼凑出勉强算是喜庆的图案。长桌从仓库深处拖了出来，擦拭干净，虽然依旧斑驳，但好歹能用了。流民们拿出了自己仅存的一点“好东西”——可能是珍藏的一小罐野蜂蜜，可能是晒得梆硬的熏肉，甚至只是几枚颜色鲜艳的野果——小心翼翼地摆在长桌一角。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杂着紧张和期待的微妙气氛。
莉莉丝站在二楼回廊的阴影里，俯视着下方逐渐聚集的人群。她身上穿着格莱娅不知何时准备好的一套新礼服——依旧是黑色为主调，但剪裁更合身，领口和袖口用银线绣着简约的龙纹，比她那件穿惯了的战斗皮甲华丽不少，也……束缚不少。她不自在地扯了扯领口。
“啧，麻烦。”她低声抱怨。这种被众人目光聚焦的感觉，比面对魔物还不自在。尤其是当那些目光里充满了敬畏、感激，还有一点点她看不懂的……暖意？
“老大！你看！”薇欧拉兴奋的声音从旁边楼梯传来。小狼娘今天显然也被打理过了，银灰色的毛发梳得顺滑，脖子上还系了个歪歪扭扭的红色布结（可能是她自己弄的）。她献宝似的举着一个用宽大树叶包裹的东西，跑到莉莉丝面前，“汉克爷爷教我做的！烤肉饼！加了香草！第一个给老大！”
树叶包被油浸透，散发出诱人的焦香。莉莉丝看着薇欧拉亮晶晶的、写满“快夸我”的眼睛，那句“本王女不饿”卡在喉咙里。她别开脸，伸手接过，动作略显僵硬。“……嗯。放着吧。”
“老大你尝尝嘛！可香了！”薇欧拉尾巴摇得欢快。
“……待会儿。”莉莉丝把温热的树叶包拿在手里，感觉那温度一直熨帖到心里某个角落。她转移话题，“下面都准备好了？”
“格莱娅大人在安排呢！大家都听她的！”薇欧拉扒着栏杆往下看，“格莱娅大人好厉害，什么都知道怎么弄。”
莉莉丝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格莱娅正在大厅中央，对几个负责分发简易饮品（用野果和干净泉水兑的）的流民低声交代着什么。她今天难得没穿那身一成不变的黑袍，换了件深灰色的束腰长裙，款式依旧简洁，但线条柔和了些。头发似乎也仔细梳理过，在脑后挽成一个利落的发髻，只有几缕银发落在颈边。她推了推眼镜，侧脸在火炬光下显得不那么冰冷，甚至……有点好看。
莉莉丝迅速移开视线，感觉耳根有点热。见鬼，一定是这领子太紧了！
庆典在一种略显生疏但足够热烈的氛围中开始。没有乐师，就由几个会哼唱小调的流民带头，哼起了节奏简单的乡野歌谣。食物虽然简陋，但管够。薇欧拉的烤肉饼大受欢迎，小狼娘忙得团团转，脸上的笑容就没停过。
莉莉丝按照格莱娅事先“建议”的流程，走到大厅前方临时搭起的一个矮台上。下面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她清了清嗓子，努力回忆格莱娅给她准备的、写在羊皮纸上的“简短讲话要点”。
“嗯……那个，”开口才发现，背好的词忘了一大半。她硬着头皮，凭借恶役的本能发挥，“你们……干得还行。城堡修得马马虎虎，地也种得凑合。以后继续好好干，肉会有的，房子也会有的。谁敢偷懒……”她眯起赤瞳，扫视下方，“本王女就让他去和洞穴巨蜥玩摔跤。就这样。”
一片寂静。
莉莉丝心里咯噔一下。完了，是不是太凶了？把气氛搞砸了？
下一秒，不知谁先笑出了声，紧接着，善意的哄笑和掌声响了起来。流民们脸上的紧张消散了不少，甚至有人大着胆子喊：“遵命，莉莉丝大人！”“我们一定好好干！”
莉莉丝愣住，随即松了口气，但脸上依旧绷着，“哼，知道就好。”她快步走下矮台，感觉后背有点出汗。
格莱娅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递过来一杯清水。“发言效果超出预期。简短有力，贴合您一贯的形象，且有效传达了期望与……激励。”
莉莉丝接过杯子，触手温热。她瞥了格莱娅一眼，对方镜片后的目光似乎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是嘲笑吗？好像又不太像。
“本王女只是实话实说。”她嘟囔着，喝了一口水。
接下来是所谓的“分享与祈愿”环节。流民们轮流上前，有的只是深深鞠一躬，有的会说几句感谢的话，感谢莉莉丝提供庇护，感谢格莱娅的妥善安排，甚至感谢薇欧拉带来的猎物。气氛真诚而朴实。
然后，就到了格莱娅提起过的“礼物”环节。
莉莉丝本来没当回事，直到一个瘦小的流民女孩，被母亲推着，怯生生地走到她面前，双手捧着一只用草茎编织的、歪歪扭扭的小鸟。
“莉莉丝大人……这个……送给你。”女孩声音细若蚊蚋，脸涨得通红，“我、我编的……谢谢您让我们留下。”
莉莉丝看着那只丑得有点可爱的小草鸟，完全愣住了。她低头看看女孩充满期待又害怕被拒绝的眼睛，又看看周围悄悄注视的目光，大脑一片空白。
接？不符合她恶役的人设吧？不接？这小孩会不会哭？
她的手比脑子快。等她反应过来时，已经把那小草鸟拿在了手里。草茎粗糙的触感磨蹭着掌心。
“……哼，手艺真差。”她从牙缝里挤出评价，却没把东西扔回去，而是随手（小心翼翼）地放进了礼服的口袋里，“回去多练练。”
女孩眼睛一下子亮了，用力点头：“嗯！”然后飞快地跑回母亲身边。
有了开头，后面就顺理成章了。流民们送上的礼物五花八门，都不值钱，但显然花了心思：一块纹路奇特的石头，一束晒干的、香气特别的野花，甚至是一小包据说能驱虫的草籽。莉莉丝从一开始的僵硬，到后面几乎麻木，只能维持着“高傲中带着一丝不耐烦”的表情，把那些小玩意儿一一收下，然后扔给旁边笑得见牙不见眼的薇欧拉抱着。
她感觉自己的脸都快笑僵了——哦不对，是板僵了。心里那种古怪的感觉越来越浓。被感谢，被送礼……这体验太陌生了。她不是应该被畏惧、被憎恨的恶役吗？
就在她快要被这种“温情攻势”弄得无所适从时，薇欧拉抱着满怀的“礼物”，凑到她耳边，小声又兴奋地说：“老大，格莱娅大人还没送呢！她肯定准备了更好的！”
莉莉丝心里猛地一跳。格莱娅？送礼？
她下意识地看向那个身影。格莱娅正站在不远处，和一个老流民说着什么，似乎并未注意这边。但莉莉丝总觉得，对方眼角的余光似乎一直笼罩着自己。
她会送什么？真的会是手册吗？还是某种新型监测仪器？
庆典接近尾声，气氛变得更加放松。有人开始借着微薄的酒意（那种野果饮料几乎没酒精）跳舞，步伐笨拙却欢快。薇欧拉早就抱着她的“宝贝”烤肉饼，挤进人堆里凑热闹去了。
莉莉丝找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想喘口气。口袋里那只小草鸟硌着她，提醒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不适应吗？”格莱娅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她不知何时也离开了中心区域，手里拿着两个小巧的木杯。
“有什么不适应的。”莉莉丝立刻挺直背，嘴硬道，“不过是些没用的东西。”
格莱娅将一个木杯递给她。里面不是清水，而是一种澄澈的、散发着清冽香气的琥珀色液体。“试试这个。用晶耀林地带回的发光苔藓提取液，加上几种宁神草药酿的，只有一点微弱的安神效果，不会影响判断力。”
莉莉丝警惕地看着那杯液体。“你又搞什么新实验？”
“只是分享节日的饮品。”格莱娅自己先啜饮了一小口，“口感清爽，适合解腻。”
莉莉丝犹豫了一下，��是接了过来。抿了一口，味道确实不错，清凉微甜，带着植物的芬芳，咽下后喉咙里留下一丝舒适的暖意。
两人并肩站着，看着大厅里喧闹的景象，一时间谁都没说话。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平和。
“礼物，”莉莉丝忽然开口，眼睛盯着杯子里晃动的液体，“你之前提醒本王女，是预料到他们会送？”
“基于习俗和人类社交心理的合理推测。”格莱娅回答，语气平淡，“接受并适当回应，有助于巩固正向的情感联结。”
又是这种冷静的分析。莉莉丝心里那点微弱的期待（她自己都不愿承认）像被针扎破的气球，瘪了下去。果然，这家伙脑子里只有数据和效率。
她闷闷地又喝了一口饮料。
“不过，”格莱娅话锋一转，声音低了些，“看到您收下那只草编鸟时，薇欧拉记录下的、您瞳孔放大的幅度和面部肌肉的微表情变化，与‘不耐烦’或‘厌恶’的数据模型并不匹配。”
莉莉丝身体一僵，差点被饮料呛到。“你、你又偷偷记录？！”
“只是客观观察。”格莱娅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转向她，在跳跃的火光中显得有些深邃，“数据分析显示，您似乎……并不讨厌这种互动。”
莉莉丝的脸“腾”地红了，这次连脖子都开始发热。“胡、胡说八道！本王女那是……那是懒得跟他们计较！”
格莱娅没有反驳，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嘴角似乎有一丝几不可查的弧度。然后，她像是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扁平的、用深色绒布包裹的方形物件，递到莉莉丝面前。
“按照习俗，这是我的那份。”
莉莉丝的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来了！真的送了！会是什么？她盯着那个绒布包裹，手心里莫名出了点汗。
“拆开看看？”格莱娅的语气听起来……居然有点温和？
莉莉丝强作镇定，一把抓过包裹，动作粗鲁地扯开绒布。
里面是一本书。
封面是深色的硬皮，没有任何花纹，触手细腻。莉莉丝的心沉了一下。果然是书……该不会是《论规则能量的三百种可控应用》吧？
她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心情，翻开了封面。
然后，她愣住了。
书页是空白的。
不是那种崭新的空白，而是……每一页都带着极其浅淡的、手工压制的细腻纹理，纸质厚实柔韧，触感极佳。这是一本做工精良的空白笔记本。
“这是……”莉莉丝抬头，疑惑地看向格莱娅。
“领主手册。”格莱娅解释道，声音平稳，“用来记录您自己的想法、规划、或者……任何您想写下的东西。比如，如何‘征服魔王军’的具体步骤，某些灵光一现的战术，或者……”她顿了顿，“对某些‘没用的小东西’的感想。”
莉莉丝拿着这本沉甸甸的空白笔记本，感觉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是她预想中的工具书或监测报告，而是一件……为她量身打造的、留给她自己填充内容的东西。
“你……什么意思？”她的声音有些干涩。
“意思是，”格莱娅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莉莉丝微微发红的脸上，“您的道路，终究需要您自己来书写。我的数据和分析，只是辅助。而有些感受和想法，或许记录下来，会比单纯放在脑子里，更有助于理清思路。”
她的话依旧带着理性的外壳，但内核却让莉莉丝心跳失序。这不仅仅是一份节日礼物，更像是一种……认可？或者说，是一种将她视为独立个体、而非纯粹研究对象的尊重？
莉莉丝张了张嘴，想说点狠话，比如“本王女才不需要这种东西”，或者“你又在打什么算盘”，但话到嘴边，却只是紧紧地抱住了那本笔记本。封面的硬皮抵着掌心，带来坚实的感觉。
“……哼，还算有点眼光。”她最终憋出一句，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视线飘向别处，不敢看格莱娅。
格莱娅看着她那副明明很在意却非要强撑的样子，眼底的笑意终于清晰了些许，不再掩饰。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端起自己的杯子，轻轻碰了一下莉莉丝还拿在手里的杯子。
“节日快乐，莉莉丝大人。”
清脆的磕碰声，淹没在大厅的喧闹里。
莉莉丝看着杯子里晃动的液体，又看看怀里崭新的笔记本，再偷偷瞄一眼格莱娅映着火光的侧脸，感觉脸颊的热度一直蔓延到了耳根。
她好像……收到了一份不得了的礼物。
而这份礼物带来的混乱，远比那些“没用的小东西”，要强烈得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