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
云翳下的微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宁霜浔清冷的睡颜上。
她从久违的睡梦中缓缓苏醒，
睁开眼时，竟有一瞬的恍惚。
自从游秋与魔尊同归于尽后，千百个日夜，她从未有过一次真正安稳的睡眠。
不是被噩梦惊醒，便是彻夜打坐。
虽说修士达到筑基期后，便能以入定取代睡眠，
但宁霜浔如今境界，只求能有一夕安寝。
昨夜竟睡得格外沉，格外安宁。
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那棉被上极淡的、属于另外一人的温热气息，
带着灵药圃的微苦和一丝少女的清香，莫名让人心安。
宁霜浔坐起身，白发如瀑般披散在素白的寝衣上。
随即下意识抬手，轻轻抚过身旁空置的枕榻，那里仿佛还残留这一点点细微的凹陷与暖意。
“啧。”
她轻轻咂舌，甩开这莫名涌上的思绪，起身打算更衣。
推开寝殿的们，外间正殿已然透亮。
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宁霜浔步履微顿。
只见游秋已经在了。
此时正拿着一把扫帚清扫，
听到珠帘拂开声，连忙抬起头，见到是宁霜浔，便停下手中的活计，乖巧地行了一礼：“宗主晨安。”
宁霜浔看着眼前一幕，有些意外。
她昨日那句罚扫三日本是想让游秋多来此处的随口一提，却没想到对方来得如此之早，天不过蒙蒙亮便已干活。
“嗯。”宁霜浔淡淡应一声，“都打扫哪些地方，可清楚了？”
游秋直起身，老实回答：“正殿、偏殿、还有外面的回廊……弟子不知还有何处需要清扫，请宗主告知。”
宁霜浔原本想随意指几处，话到嘴边却忽然改了主意。
“全部。宗主殿内每一处，包括所有偏殿、书房、静室，皆需清扫擦拭，不得有误。”
本意是想让对方在自己身边多待一会，
顺便看她面对刁难，露出些为难抱怨的神色。
却不成想，游秋只是微微一愣，随即便平静应道：“是，弟子明白了。”
说完，她便继续拿起扫帚，不再多问一句。
对于已经引气入体、身体素质大幅提升的游秋而言，这些杂役工作虽然繁琐，但确实不算太累。
抓紧时间做完，说不定还能赶上灵药圃的活。
宁霜浔看着她那副认真又逆来顺受的模样，一时无从发作，只得转身先去洗漱。
待她洗漱完毕，换好常服再次出来时，游秋已经忙活开了。
身影在空旷的大殿内穿梭，时而踮起脚去拂拭高处的雕花，时而蹲下身擦拭角落的缝隙。
宁霜浔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她汗湿的额发和专注的侧脸。
如此辛勤劳作、做着最低等杂役工作的师尊，是她从未想象过的画面。
记忆中的游秋，总是悠闲地赏花品茶，最多不过是在沉香木案上批阅卷宗、视察灵药圃，何曾做过这些？
反倒更像曾经的自己，
小心翼翼地跟在师尊身后，抢着处理各种琐事，只为了能多得到一点关注和赞许的目光……
或许……
这一世可以让她尝尝当徒弟的滋味？
宁霜浔心中掠过这略带些恶趣味的念头，
转而缓步走过去，状似无意地问道：“你等下做完这些，还有什么事情？”
游秋正踮着脚擦拭一扇窗棂，闻言停下动作，擦擦额角的汗，老实回答：“回宗主，今日还需去灵药圃当值。”
“别去了，等下随本座来议事偏殿。”
“可是……”
“本座命人去和杨老说一声，今日的贡献点，照样算你的。”
宁霜浔打断她，说完，右手无意地撩过侧旁垂落的白发。
游秋刚想继续打扫，却又被叫住。
“来替本座束发。”
“束、束发？”游秋以为自己听错了。
“有何问题？”
“弟子身份低微，且手上落灰……”
“那便洗干净再来，叫你束发就束发。”
宁霜浔语气强硬，转而先行一步，来到梳妆台前坐好。
游秋抿唇，眼底却闪过一点极浅的笑意，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上次给霜浔束发是何时了。
曾经的爱徒贵为宗主，居然会让一个小杂役为她束发？
“是，弟子遵命。”
将两手灰尘洗净后，游秋便先执了檀木梳，齿距极宽，从发尾最乱处开始，一寸寸梳通。
遇到死结，便用指腹先捻松，再满满梳开。
宁霜浔坐着不动，耳后却渐渐泛起一层薄红。
她从不让除了游秋以外的人动自己头发。
上次让师尊为自己束发，似乎还是在孩童时期。
相距今日，已有千余年。
梳通后，游秋把长发拢成一束，指背不经意擦过宁霜浔的后颈。
肌肤相触的一瞬，两人同时屏住了呼吸。
游秋先回神，从抽出一根素银发带，
银丝细如月辉，末端坠着一颗极小的水晶，灯光一照，便折射出幽蓝光晕。
“弟子手艺粗陋，只学过灵药圃绑藤蔓的法子，宗主……将就些。”
她低声道，把头发分成三股，指节灵活交错。
宁霜浔从镜中看她，
少女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弯阴影，唇线抿得认真，和在灵药圃一样。
游秋忽地想起，很久以前，宁霜浔总爱乱动，束发也因此极其困难，如今却静若处子，反倒让她记忆有些错乱。
似乎从前那个调皮捣蛋的宁霜浔，一直如此安静。
发辫收至最后一截，游秋将水晶扣藏在尾端，轻声道：“好了。”
宁霜浔抬手一触，辫身紧致匀称，尾端垂在颈侧，颇有些知性美。
极为满意。
转而起身，声音却冷冷清清：“手艺尚可。”
游秋退后半步：“谢宗主。”
待那道素白背影转过屏风，游秋才摊开掌心——
那里静静躺着几根断发，银白如雪，在灯火下泛着柔光。
还残留着冷香。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况且如今宁霜浔乃是宗主，直接丢在此处清扫，恐怕不妥。
游秋小心翼翼地确认宁霜浔没有回头，
转而将它们拢进袖中。
宁霜浔越过屏风，朝着议事偏殿走去，没有停下脚步。
只是手指时不时在辫发末端那颗水晶上轻轻摩挲，
直到冰冷再次将温热覆盖，
才甩甩手，轻哼一声，身形消失，掩盖耳根的绯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