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阳光透过高二（3）班教室的窗户，斜斜地洒在课桌上，空气里弥漫着新书本的油墨味和暑假结束后特有的、懒洋洋的躁动。开学第一天，总是充斥着久别重逢的喧哗和一时无法沉静下来的心绪。
林默坐在教室靠后的位置，几乎是本能地选择了一个不那么起眼的角落。他并不是讨厌人群，只是习惯性地需要一点距离感，像一个安静的观察者，潜伏在热闹的边缘。窗外的蝉鸣聒噪得很有节奏，与教室里嗡嗡的聊天声、搬动桌椅的刺啦声混在一起，形成一首专属开学日的、杂乱又富有生气的交响乐。
讲台上，年轻的班主任陈老师正忙碌地整理着一叠表格，时不时扶一下眼镜，应对着几个围过去询问事项的活跃学生。黑板上用漂亮的粉笔字写着“欢迎回来”和几个注意事项。
一切看起来都平常得不能再平常。
林默的视线有些漫无目的地在教室里游移。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兴奋地分享着假期的见闻。夏筱筱，那个总是像个小太阳一样的女生，正被几个朋友围着，不知道说了什么趣事，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引得不少人侧目。她总是这样，轻而易举就能成为视线的焦点。
林默的目光掠过一张张或熟悉或稍有变化的脸庞，最后，无意识地落在了教室门口墙壁上挂着的那份崭新的班级花名册上。透明的塑料板后面，白色的打印纸上清晰地罗列着全班同学的名字。
也不知道是哪根神经搭错了，或者只是纯粹因为无聊，林默的心底忽然冒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他的眼神顺着花名册上的名字，一个，一个，默默地数了下去。
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习惯，源于某种潜藏在他性格深处的、不易察觉的强迫倾向。看到排列整齐的队列、编号，他总是忍不住去确认它们的顺序和数量，仿佛这样才能让内心获得一种奇异的秩序感和安定感。
“一、二、三……”
他数得很慢，心里默念，指尖在桌面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对应着一个个名字。班级人数不多，很快就要数到最后。
“……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
嗯，二十八。和他预想的一样。高二经过微调，但人数大致没变。
他的目光习惯性地扫向最后一个名字，准备结束这个无意义的计数游戏。
然而，就在目光抵达花名册最底端的那一刻，他的动作僵住了。
手指停在半空。
名字……还没有结束。
在第二十八个名字下面，还有一行。
清晰地印着另一个名字。
林默的心脏莫名地咯噔了一下。他猛地皱起眉，下意识地以为刚才数错了。也许是因为开学日的混乱，也许是自己刚睡醒还有点迷糊。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从头开始，更加仔细地再数一遍。这一次，他甚至微微前倾身体，眯起眼睛，确保每一个名字都被准确计入。
“一、二、三……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
又来了。
第二十九个名字，像一枚突兀的印章，牢牢地嵌在名单的最末尾。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脑海中炸开，林默彻底愣住了。
二十九个？
怎么可能？
他猛地抬起头，像是要验证什么似的，目光急切地扫过整个教室。他从第一组第一排开始，心里默数着座位上的人头。
“一组…六个，二组…七个，三组…七个，四组…八個……”
为了确保准确，他甚至偷偷用手指在课桌下比划着计数。教室里有些同学在走动，但这并不影响大体数量。他反复确认了两遍。
的的确确，只有二十八个人。
一股细微却清晰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椎悄然爬升。
人数是二十八人，但花名册上，白纸黑字，印着二十九个名字。
他的目光再次回到那份花名册，死死地盯住最下面的那个名字。
那个名字是——
苏离。
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林默可以肯定，在过去一年的相处中，他从未听说过、也从未见过这个名字的主人。它就像凭空出现的一样，硬生生地挤进了这本应只有二十八人的名单里。
是打印错误？学校教务处的疏忽？这似乎是最合理的解释。开学初忙中出错，多打了一个名字，或者把别的班级的人错打了进来，这种可能性并非为零。
林默试图用这个想法说服自己，试图将那抹不合逻辑的违和感压下去。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觉，却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他的意识里，不肯消失。如果是打印错误，为什么偏偏只多了一个？而且这个名字……“苏离”，听起来并不像是随手打出来的乱码，而是一个完整且正常的姓名。
他再次望向教室里的同学们。大家的神情自然，谈笑风生，没有任何人表现出对“苏离”这个名字或“多出一人”这件事的丝毫关注。仿佛那份花名册天生就应该是那样，仿佛二十九才是那个正确的数字。
难道……真的是自己看错了？数错了？
林默用力眨了眨眼，甚至偷偷掐了一下自己的虎口。轻微的痛感传来，视线清晰，思维也很清晰。花名册上的二十九个名字，清清楚楚。
一种孤独的困惑感包裹了他。他张了张嘴，想问问旁边的同桌，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怎么问？“嘿，你看花名册是不是有二十九个名字？”这听起来太奇怪了，像个傻瓜一样。万一真的是自己看错了，岂不是平白惹人笑话？
他性格中的内向和谨慎在这一刻占了上风。他决定暂时保持沉默，或许过一会儿，等陈老师注意到或者其他人发现，这个“错误”就会被自然地纠正过来。
开学典礼的广播适时地响了起来，打断了班级里松散的氛围。陈老师拍拍手，招呼大家排队去礼堂。
人群开始流动，林默也跟着站起来，汇入队列。但他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开学典礼上了。那个名字，“苏离”，像一个挥之不去的幽灵，在他的脑海里盘旋。
整个典礼过程中，校长讲了什么，优秀学生代表发了什么言，他几乎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的目光时不时地会瞟向自己班级所在的区域，下意识地再次清点人数。每一次确认，都是二十八人。
冗长的典礼终于结束，返回教室的途中，林默故意放慢脚步，落在队伍后面。他的视线再次投向墙壁上的花名册。
二十九個名字。
那个“苏离”，依然安静地待在最后一行，没有任何被修改或涂抹的迹象。
回到座位，下午的安排是分发新课本和进行简单的开学动员。陈老师开始按花名册点名，以确认课本数量。
“张伟。”
“到！”
“王丽。”
“到！”
……
点名声在教室里规律地响起。林默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心脏跳得有点快。他紧紧地盯着陈老师的嘴，等待着那个名字的出现。
名单一个接一个地念下去，很快就到了最后几个。
“……赵鹏。”
“到！”
“周婷。”
“到！”
陈老师念完了第二十八个名字，合上了花名册。
她……她没有念“苏离”！
仿佛有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林默瞬间感到一股寒意。陈老师的神色没有任何异常，她开始指挥小组长分发新教材。教室里一切如常，没有人对点名的数量提出疑问，好像所有人都默认了只有二十八人。
难道……只有自己能看见那个名字？
这个念头荒诞得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使劲摇了摇头，试图把这个可笑的想法甩出去。一定是陈老师漏念了，或者她手上的名单才是正确的，墙上的那份才是错的。
对，一定是这样。
趁着分发课本的混乱，林默鼓起勇气，站起身，假装不经意地走到讲台旁。陈老师正在整理剩下的表格，她手边放着一份打印名单。
林默的视线飞快地扫过那份名单。
从上到下，密密麻麻的名字……最底端……
他的呼吸骤然停滞。
陈老师手头的那份名单上，最下面的那个名字，赫然也是——
苏离。
一模一样！和墙上的一模一样！也是二十九个名字！
可是……可是她为什么没有念？她念了前二十八个，唯独跳过了最后一个！是故意的？还是……
“林默，有什么事吗？”陈老师抬起头，注意到他愣在旁边，温和地问道。
“啊？没、没什么……”林默猛地回过神，脸上有些发烫，像是做坏事被抓包了一样。他慌乱地指了一下墙上的花名册，“老师，那个……花名册……”
“花名册怎么了？”陈老师顺着他的手指看了一眼，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副带着些许开学疲惫但依然耐心的样子。
“上面的名字……”林默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是不是……有点问题？”
“问题？”陈老师站起身，走到墙边，仔细看了看那份花名册，然后转过头，有些疑惑地看向林默，“没有什么问题啊？都很清楚。怎么了，是你的名字打错了吗？”
她的反应自然得不能再自然，眼神里没有丝毫闪烁或隐瞒，只有纯粹的疑问。仿佛在她眼中，那份花名册就是一份标准的、毫无异常的二十八人名单。
林默彻底懵了。
他看着陈老师坦然的表情，又看了看那份在他眼中无比刺眼的二十九人名单，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荒谬感将他淹没。
为什么？
为什么她看不到？
难道真的是我……出了问题？
课本发到了他的桌上，崭新的书页散发着好闻的味道。周围的同学都在兴奋地翻看着新书，交谈声此起彼伏。夏日的阳光依旧明媚，蝉鸣依旧喧嚣。
但林默却感觉自己仿佛被隔绝在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罩里，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有些不真实。那份安静挂在墙上的花名册，此刻在他眼中仿佛成了一个闪烁着不祥光芒的异常物。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座位，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个名字——
苏离。
这个名字像是一个冰冷的谜团，一个只有他才能看到的、凿在现实边缘的裂缝。
他试图将它归结于开学日的混乱和自身的疲劳，试图说服自己这只是个无伤大雅的错误。
但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微弱却固执地低语：这不是错觉，不是错误。
某种无法理解的、诡异的事情，确实发生了。
开学第一天的下午，就在这片灿烂的阳光和喧闹的活力之下，林默的心中，悄然埋下了一颗名为“违和”的种子，它静静地潜伏着，带着令人不安的刺痒感，等待着一个破土而出的时机。
他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在新书的扉页上划动着，写下了一个无形的名字。
苏离。
……你是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