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第一天的课程，在林默魂不守舍的状态下缓慢流逝。
讲台上老师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不清。他的目光一次又一次不受控制地飘向墙上的花名册，那个名字——“苏离”——像一枚烧红的烙铁，在他的视网膜上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
他试图集中精神，将注意力强行拉回到数学公式或者英语单词上，但收效甚微。那个疑问，如同背景噪音里顽固的杂音，持续不断地干扰着他的思绪。
为什么是二十九个名字？
为什么陈老师视而不见？
这个苏离，到底是谁？
理智告诉他，这极有可能是一个低级的、未被发现的行政错误。或许是多打印了一个其他班级学生的名字，或许是某个转校生的信息在最后一刻被取消了，而名单没来得及更新。这些解释合情合理，足以安抚绝大多数人。
但林默心底那根敏感的神经却被死死撩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直觉在低语：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那种所有人（包括老师）都对一个明显“错误”视若无睹的默契，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反而让察觉到“错误”的他，显得像个异类。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
是不是暑假熬夜太多，产生了幻觉？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开始钻牛角尖了？他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再次望向花名册。
“苏离”两个字，依旧清晰地印在那里，带着一种漠然的、固执的存在感。
不，不是幻觉。名字确实在那里。
那么，问题出在哪里？
下课铃响起的瞬间，林默几乎是立刻做出了决定。他不能再独自纠结下去了。他需要验证。他需要从别人那里得到一个答案，哪怕只是一个随口的确认，也能打破这令人窒息的独角戏。
他首先转向了自己的同桌，刘洋。刘洋是个典型的乐天派，热爱篮球和电子游戏，心思简单，平时和林默关系还算融洽，属于能聊上几句但不会深交的那种。
“嘿，刘洋。”林默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随意，像是在闲聊。
“嗯？咋了？”刘洋正埋头刷着手机上的游戏资讯，头也没抬。
林默伸手指了指墙上的花名册：“那个，咱们班的花名册，你看了没？”
“花名册？”刘洋终于抬起头，脸上带着点茫然，“看那玩意儿干嘛？又不是新生，谁还不认识谁啊。”他嗤笑一声，觉得这个问题有点莫名其妙。
“不是，”林默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组织着语言，“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觉得，那上面的名字……数量有点不对？”
“数量不对？”刘洋的眉头皱了起来，像是没听懂林默在说什么。他顺着林默的手指，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花名册，目光在上面停留了不到一秒就移开了，“哪儿不对了？不就跟上学期一样吗？王丽、张伟、周婷……都在啊。没啥问题吧。”
他的反应自然极了，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困惑，仿佛林默问了一个“天为什么是蓝色的”这种蠢问题。
林默的心往下沉了沉。他不甘心，追问道：“你没觉得……多了一个名字吗？在最下面。”
“多了一个？”刘洋这次认真看了一眼，甚至还象征性地数了前面两排，随即不耐烦地摆摆手，“林默，你没事吧？眼花了吧？明明就是那些人嘛。你是不是暑假玩傻了？”他半开玩笑地捶了一下林默的肩膀，注意力又回到了他的手机上，“别瞎琢磨了，赶紧想想下午体育课打不打球吧。”
对话结束了。刘洋的反应清晰明了：花名册毫无问题，是你林默自己出了问题。
一股微弱的寒意掠过林默的脊背。他不信邪，决定再试一次。
前座的女同学孙静恰好转过身来和后桌的女生讨论周末去哪家新开的奶茶店打卡。孙静在班里人缘不错，性格温和，应该不会像刘洋那样不耐烦。
林默深吸一口气，趁她们谈话间隙，插话道：“那个……孙静，打扰一下。”
“嗯？林默，什么事？”孙静转过头，脸上带着友好的微笑。
“想问一下，”林默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甚至努力挤出一丝好奇的笑容，“你认识一个叫……苏离的人吗？”
他紧紧盯着孙静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孙静的脸上清晰地浮现出困惑。她微微歪头，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苏……离？”
她念出这个名字的瞬间，林默的心跳几乎漏了一拍。她能念出来！她对这个名字有反应！
然而，孙静接下来的话立刻给他浇了一盆冷水。
“不认识啊。”她摇了摇头，眼神干净纯粹，不带一丝杂质，“是我们年级的吗？还是别的学校的？名字挺好听的。”
她完全没有将这个名字和班级花名册、和“同班同学”这个概念联系起来。对她而言，“苏离”只是一个陌生的、外界的名字。
“不是……”林默感到一阵无力，他试图引导她，“我是说，我们班的花名册上，好像有这个名字……”
“啊？有吗？”孙静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也回头去看墙上的名单。她仔细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转回头，脸上的表情更加困惑了，甚至还带着一点对林默的担忧，“林默，你看错了吧？上面没有这个名字啊。都是我们认识的人呀。”
她旁边的女生也凑过来看了一眼名单，附和道：“对啊，没多没少，就我们二十八个人嘛。林默你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两个女孩相视一笑，那笑容里没有恶意，只是一种对“男孩子奇怪的关注点”的善意调侃，但落在林默眼里，却比直接的否定更让人心惊。
她们……是真的看不到？
还是说，在她们的认知里，那份花名册自动“修正”了，过滤掉了那个不该存在的名字？
林默感到一阵头皮发麻。他勉强笑了笑，敷衍道：“可能……可能是我看错了。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
“没事没事。”孙静笑了笑，又转回去继续讨论奶茶店了。
林默呆坐在座位上，周围的喧闹仿佛离他远去。一种深刻的、冰冷的孤立感将他紧紧包裹。
一次是巧合，两次呢？
同桌和前座，两个完全不同类型的人，给出了几乎一模一样的反应：否定、困惑，以及对他精神状态隐晦的怀疑。
难道……真的是我记忆混乱了？出现了某种认知偏差？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藤蔓一样迅速缠绕住他的思维。他开始疯狂地回忆过去一年的点点滴滴，试图在记忆的角落里搜寻任何关于“苏离”的蛛丝马迹。
班级活动合影、运动会名单、期末成绩单、小组合作的分组……他努力在脑海中翻检这些记忆的碎片。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关于这个“苏离”的记忆，是一片绝对的、死寂的空白。仿佛这个名字是今天才被凭空硬塞进他的世界的。
这种对自我记忆的怀疑，带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比单纯的困惑要可怕得多。如果连自己看到、听到、记住的东西都不可信，那还有什么是可以确定的？
整个下午，林默都处于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他像个潜伏的观察者，更加仔细地观察着班上的每一个人，倾听他们的谈话，希望能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捕捉到“苏离”这个名字。
然而，没有。一次都没有。
无论是课间的闲聊，还是老师课堂上的提问互动，“苏离”这个名字从未被任何人提及。它就像一滴落入大海的水，没有激起任何涟漪，甚至没有被海洋本身所接纳。
所有人都活在一种无比协调的“二十八人”的现实里，唯有他，像是一个程序里出了错的代码，格格不入地识别着一个不存在的“二十九”。
放学的铃声终于响起，同学们开始喧闹着收拾书包，讨论着晚上的安排和明天的课程。林默机械地往书包里塞着课本，动作迟缓。
夏筱筱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清脆悦耳：“哎，明天记得带美术课要用的颜料哦！别又忘了！”
几个女生笑着应和。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那么充满活力。
林默背起书包，低着头，随着人流走出教室。他感觉自己像个游离在外的孤魂，与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
走到校门口时，他忽然停下脚步。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
花名册是贴在墙上的实物，老师的名单是打印的纸张。这些东西，理论上都存在被篡改、被错误的可能性。
但是，有一些东西，或许会更“客观”一些。
比如……数字世界的记录。
他猛地掏出手机，手指因为一种莫名的急切而微微颤抖。他迅速打开了常用的社交软件，找到了班级群。这个群从高一开始就建立了，几乎所有班级成员都在里面，平时用来发通知、聊作业、闲聊打屁。
群名称是“高二（3）班永不言败（28）”，括号里的28是去年班长特意加上的，代表着班级人数。
林默点开群成员列表。
列表自上而下滚动加载出一个个熟悉的头像和昵称。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心脏在胸腔里越跳越快，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般迅速上涨。
一个，两个，三个……他屏住呼吸，心里默数着。
列表拉到底。
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骤然缩小的瞳孔里。
群成员列表的右下角，清晰地显示着一个冰冷的数字——
29。
而群名称那里，依然固执地显示着“高二（3）班永不言败（28）”。
名称与事实，出现了一个刺眼的、无法被忽略的矛盾。
林默的手指僵在了屏幕上方，一股强烈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升至头顶，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二十九人。
白纸黑字的名单可以被忽视，老师的口头确认可以被回避，甚至他自己的记忆都可以被怀疑。
但此刻，手机屏幕上这来自数字世界的、沉默而客观的记录，像一把冰冷坚硬的锤子，狠狠砸碎了他所有的自我怀疑和侥幸心理。
不是他错了。
是这个世界，出现了无法理解的偏差。
他站在熙熙攘攘的校门口，却感觉仿佛置身于一个无声的、透明的囚笼之中。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
林默死死地盯着那个数字“29”，仿佛要将屏幕盯穿。
名单上的那个名字，以一种无比诡异的方式，渗透进了他的现实，并且，留下了无法抹去的数字足迹。
苏离。
你……到底是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