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筱筱那句“你怎么怪怪的”和探究的眼神，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林默心中漾开了层层涟漪。它未能立刻解答谜团，却无疑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他并非完全孤身一人。至少，有人注意到了他的“异常”，而这异常本身，恰恰证明了“异常”的确存在。
然而，这丝微弱的认同感并未驱散笼罩着他的巨大困惑和寒意。它更像是在无边黑暗中发现远处还有另一盏微弱的灯火，证明自己并非身处绝对的虚无，但前路依旧迷茫未知。
直接向夏筱筱和盘托出？这个念头在林默脑海中盘旋，但很快被他自己按捺了下去。时机未到。他目睹了“@苏离”的消息如何被瞬间抹除，他亲身经历了刘洋、孙静乃至陈老师那高度一致的否定。这种力量能悄无声息地篡改电子记录，能影响甚至扭曲人的认知，其诡异和强大远超想象。贸然将夏筱筱拉进来，不仅可能得不到帮助，甚至可能让她也陷入危险，或者……触发那种力量，让她也变得和其他人一样。
他需要证据。
不再是微信群成员列表里那个可能被解释为“系统bug”的数字，而是实实在在的、无法被轻易否认或抹除的物理证据。一样东西，一个记录，能够冰冷而确凿地证明“苏离”这个人，曾经，或者正在，与这个班级发生着切实的联系。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迅速转化为一种近乎偏执的搜寻欲。接下来的两天，林默仿佛变成了一个幽灵般的侦探，利用一切课余的间隙，沉默而高效地扫描着教室乃至校园里一切可能留下痕迹的角落。
他的目光变得异常锐利，不放过任何一张带有字迹的纸片，任何一份可能记录名单的文件。
他仔细检查了教室后墙贴着的、已经有些卷边的上学期期末成绩单。从第一名到最后一名，反复数了三四遍——二十八人。没有苏离。成绩单旁边的卫生值日表分区明确，小组分配清晰——二十八人。没有多余的名字。
他不死心，趁着体育课自由活动的时间，溜回空无一人的教室，像个入室行窃的小偷，心脏狂跳地快速翻阅各科课代表交作业的记录本。语文听写登记、英语单词默写统计、数学练习册收缴情况……一页页泛着旧黄的纸张翻过去，密密麻麻的名字里，他试图找到一个突兀的、陌生的笔迹。
没有。所有的记录都完美地指向二十八这个数字，严丝合缝，仿佛一部精密机器运行后留下的必然结果。
他甚至偷偷跑去教师办公室外的走廊，假装系鞋带，竖着耳朵听里面老师们的闲聊，希望能偶然捕捉到“苏离”这个音节。结果自然是徒劳。老师们谈论着教学进度、学生表现、家长沟通，一切正常得令人沮丧。
每一次搜寻的空手而归，都像是一盆冷水，浇灭着他心中残存的希望之火，同时却又让那股寒意更加刺骨。这种无处不在的“干净”，这种毫无破绽的“统一”，本身不就是最大的不自然吗？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难道“苏离”的存在，真的只存在于那份花名册和那个无法触碰的微信群列表里？只是一个虚幻的符号？
周五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教室里很安静，大部分同学都在埋头写作业，少数几个在看课外书或小声讨论问题。林默却心神不宁，手里的笔半天没有动一下。他的目光又一次不受控制地飘向窗外，落在了远处那栋红色的建筑上——学校图书馆。
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
班级内部的记录可以被“统一”，老师的认知可以被“影响”，但学校图书馆……那是一个相对独立的系统。它的记录，尤其是那些非电子化的、陈旧的手写记录，会不会是那片被“某种力量”忽略的盲区？
比如，那种老式的、需要本人签字登记的借阅记录簿？
很多流行小说和热门书籍会被纳入电子系统扫码借阅，但一些冷门的、年代稍远的书籍，仍然沿用着古老的手工登记方式。
这个想法让他精神一振。他立刻举手向值日班干部示意要去洗手间，获得同意后，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教室。
午后的阳光透过图书馆高大的玻璃窗，在布满灰尘微粒的空气里投下安静的光柱。这里人很少，只有零星几个学生分散在书架间，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木头书架特有的沉静气息。
林默的心跳在踏入这里的瞬间反而平复了一些。他径直走向借阅登记处。一位戴着老花镜、头发花白的图书管理员正坐在桌后打着瞌睡，头一点一点的。
林默放轻脚步，目光快速扫过桌面。靠近管理员手边的是崭新的电脑和扫码枪，用于电子借阅。而在桌子的另一端，靠近墙角的地方，堆放着一摞摞厚厚的、封面磨损严重的牛皮纸登记簿。
他的目标就是那里。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绕到桌子的另一侧，尽量不惊动打盹的管理员。手指拂过那些登记簿粗糙的封面，上面用墨水笔标注着年份和书籍大类。
“……小说文学类……去年下半年的……”他低声自语，指尖在一本本簿子间划过。终于，他找到了一本标注着“小说文学 -【G-Z】- 2023.09-2024.01”的册子。
就是它了！上学期的时间段！
他深吸一口气，感觉心脏又开始在胸腔里擂鼓。他轻轻抽出那本沉重的登记簿，走到旁边无人使用的长桌旁，翻开了封面。
泛黄的纸张上，是密密麻麻、各式各样的字迹。日期、书名、借阅人签名、学号、归还日期……信息杂乱却有序地排列着。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一行一行地扫描下去。这是一个极其枯燥且耗时的过程，名字五花八门，但他不敢有丝毫松懈，生怕错过那个特定的组合。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窗外的光线微微西斜。
他翻过一页又一页。看到了刘洋借阅的《灌篮高手》全集，看到了夏筱筱借的《小王子》，甚至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旁边是《银河系漫游指南》……
熟悉的名字不断出现， reinforcing（强化）着那个“28人”的世界。
就在他几乎要再次被失望淹没的时候，他的目光定格在了其中一页的中下部。
借阅日期是去年十一月中旬。书名一栏，用稍显潦草却清晰的字迹写着——
《局外人》。 [法] 加缪
他的心脏猛地一缩！
这本书……！
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手指有些颤抖地移向借阅人签名那一栏。
那里的字迹，与书名的工整完全不同，是一种带着些许孤峭感的、略显潦草的连笔字。
但依然可以清晰地辨认出那两个汉字——
苏离。
学号栏里，写着一串数字。林默下意识地默记下来。
而在归还日期那一栏，是空的。只有一个简单的铅笔标记“//”，通常表示逾期未还或者书籍遗失。
轰——！
仿佛有惊雷在脑海中炸开，林默只觉得一股电流从脊椎直冲头顶，让他头皮发麻，浑身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心脏，又瞬间冷却。
找到了！
真的找到了！
白纸黑字，清晰无比！一个独立于班级系统之外的、无法被电子手段轻易篡改的物理证据！它安静地躺在这里，躺在这本蒙尘的登记簿里，像一枚被时光遗忘的化石，沉默地诉说着一个被所有人否认的事实！
苏离，确有其人！他至少在去年十一月份，还真实地存在于这个学校，并且和所有人一样，会来图书馆借书！
巨大的激动和一种近乎战栗的兴奋感席卷了他。他下意识地左右张望，仿佛做了什么坏事怕被人发现。他强压下立刻冲出去告诉夏筱筱的冲动，手指反复摩挲着那行字迹，感受着纸张粗糙的质感和平滑的墨迹，仿佛要通过触觉来最终确认它的真实性。
它就在那里。真实不虚。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平复下激动的心情。一个后续的念头自然而然地冒了出来：这本书现在在哪里？既然未归还，是还在苏离手里，还是已经被图书馆处理了？
他需要确认一下。
他合上登记簿，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回原处。然后，他走到借阅台前，那位老管理员刚好醒了，正端着茶杯喝水。
“老师，您好。”林默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
“嗯？同学，什么事？”管理员推了推老花镜，看向他。
“我想问一下，有一本《局外人》，加缪写的，现在还能借吗？我查询系统好像没找到。”他编了一个理由。
“《局外人》啊……”管理员放下茶杯，慢悠悠地开始在电脑上查询，“嗯……记录显示，去年十一月份借出去了一本老版本的，一直没还。可能丢了吧。后来新采购的版本应该都在架上，我帮你看看……”她熟练地操作着系统。
林默的心提了起来。他趁着这个机会，装作随口问道：“哦，这样啊。那之前借走那本的同学……是不是叫苏离啊？我好像听人提起过。”
他说出这个名字的瞬间，紧紧盯着管理员的脸。
老管理员操作电脑的手停顿了一下，她抬起头，脸上露出纯粹的、毫不作伪的困惑表情。她皱起眉头，像是在记忆的仓库里努力搜寻了一下，然后肯定地摇了摇头。
“苏离？不认识，没印象。”她的语气非常自然，“可能是其他年级的同学吧？或者登记错了？唉，这些旧记录本，有时候学生乱写名字学号的也有。”
她的反应，和刘洋、孙静、陈老师，如出一辙。
那份确凿的、物理存在的证据就安静地躺在几米外的登记簿里，墨迹清晰，日期明确。
但管理员的认知，却依然被那无形的力量牢牢地禁锢在“不认识”、“没印象”的铜墙铁壁之后。
巨大的兴奋感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更冷的寒意和无力感，缓缓地浸透了林默的四肢百骸。
证据在手，却无人认可。
这比找不到证据，更令人感到绝望和……恐惧。
他默默地对着管理员说了声“谢谢”，然后转过身，慢慢地走出了图书馆。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刚刚匆忙用手机拍下的、登记簿那一页的照片。照片上，“苏离”的名字和《局外人》的书名清晰可见。
这枚孤零零的“化石”，此刻在他手中，沉重得如同整个世界的重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