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光彻底放亮,城市的喧嚣如同潮水般重新涌入校园,驱散了夜晚的死寂和诡异。但这片熟悉的、充满活力的日常景象,落在林默和夏筱筱眼中,却仿佛隔着一层冰冷的毛玻璃,充满了不真实感和潜藏的危险。
他们将依旧深度昏迷、气息微弱的苏离,极其艰难地转移到了校园深处一个更隐蔽、更少有人踏足的角落——体育馆后方一个废弃的器械储藏室。这里堆满了破旧的垫子和淘汰的体育器材,灰尘厚重,空气中弥漫着橡胶和尘土混合的气味,但至少暂时安全。
两人用几张破旧的体操垫勉强搭了一个避人耳目的角落,将苏离安置好。看着他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一种沉重的责任感和紧迫感压得他们几乎喘不过气。
“铁证”毫无头绪,苏离的状况却在不断恶化。他们需要帮助。单凭他们两人,力量太薄弱了,随时可能被那股无形的力量彻底吞噬。
“我们需要盟友。”林默的声音沙哑,眼中布满血丝,他看向夏筱筱,“必须有人相信我们。必须有人……帮我们。”
夏筱筱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她用力点头:“对!我们不能一直躲下去!苏离……他等不了那么久!”
但找谁?谁能相信这套天方夜谭?谁能对抗那无处不在的“认知覆盖”?
两人几乎同时想到了一个人——李斯衍。
班级里的学霸,常年稳居年级前三。他以逻辑缜密、思维清晰、极度理性而闻名,甚至到了有些刻板和不近人情的地步。他信奉证据,鄙视一切非科学的、感性的、无法被数据验证的东西。他是“绝对理性”的化身。
如果连他都能被说服,那么……
这个想法既大胆又近乎荒谬。但此刻,他们别无选择。李斯衍的“理性”,或许是他们对抗“异常”的唯一可能武器。
上午的课间操时间,喧嚣的操场上人声鼎沸。学生们三五成群,聊天打闹,享受着短暂的放松。这是一个绝佳的、不引人注目的谈话时机。
林默和夏筱筱交换了一个眼神,深吸一口气,朝着正独自一人靠在操场边缘栏杆上,戴着耳机似乎在看手机电子书的李斯衍走去。
李斯衍察觉到有人靠近,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冷静而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他的目光在林默和夏筱筱异常严肃、甚至带着某种悲壮感的脸上扫过,眉头微微蹙起。
“有事?”他的声音平淡,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李斯衍,”林默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我们……有件非常重要,也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想跟你说。需要你……用你的逻辑帮我们分析一下。”
李斯衍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他摘下一边耳机:“分析什么?数学题?物理模型?”他的语气带着理所当然的猜测,显然不认为这两个平时和自己交集不多的人会有什么别的“重要事情”。
夏筱筱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语气急促而认真:“是关于……我们班的人数。还有……一个叫苏离的同学。”
“苏离?”李斯衍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脸上露出纯粹的、不带任何杂质的困惑,“谁?我们班有这个人吗?”他的反应和之前所有人一模一样,自然流畅,毫无破绽。
来了!第一道坎!
林默的心脏一沉,但他早有准备。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紧紧盯着李斯衍的眼睛:“这就是问题所在。所有人都说没有。但是……”
他快速、但条理清晰地开始陈述,尽量剔除所有情绪化的描述,只聚焦于“客观”事实:
花名册证据:他提到了开学初墙上花名册的29个名字,以及陈老师电脑和纸质名单上同样存在但被“修正”的“苏离”。
图书馆记录:他隐去了具体细节,但提到了在图书馆独立登记系统里发现的、借阅人为“苏离”的物理记录。
微信群人数:他指出了班级群成员列表里那个刺眼的“29”与群名称“28”的矛盾。
共同的困惑:他强调了自己和夏筱筱都看到了这些异常,并非单人幻觉。
他陈述的时候,李斯衍一直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在解剖一个复杂的实验数据。
等林默说完,李斯衍沉默了几秒钟,然后非常平静地开口,语气就像在分析一道错题:
“第一,花名册打印错误、名单录入时多复制一行数据,是常见的行政失误,概率不低。陈老师的修正行为符合流程。”
“第二,图书馆登记系统老旧,学生乱写名字学号恶作剧,或者系统本身录入错误,可能性存在。单一孤证,效力不足。”
“第三,微信群系统显示bug,成员数量统计偶尔出错,我遇到过不止一次。与群名称不符,更证明是技术问题。”
他条分缕析,每一个反驳都基于常识和概率,逻辑严密,无懈可击。最后,他总结道:“所以,基于现有信息,最合理的解释是:你们两人同时遭遇了一系列小概率的巧合事件——看到了打印错误、系统bug和可能的恶作剧记录,并且因为这些巧合的叠加,产生了某种程度的……集体确认偏误(Confirmation Bias),甚至可能是轻微的共享性幻觉(Folie à deux)。”
冰冷的、纯粹理性的分析,像一盆冰水,浇灭了林默和夏筱筱刚刚燃起的微弱希望。
“不是的!”夏筱筱急切地打断他,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不是巧合!也不是幻觉!我们亲眼所见!而且……而且还有……”她差点脱口而出旧艺术楼的遭遇和U盘里的可怕内容,但最后一丝理智让她死死咬住了嘴唇。
李斯衍的目光转向她,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冷静:“还有什么?更‘匪夷所思’的证据?夏筱筱,林默,我理解你们可能因为学习压力或其他原因,产生了一些……独特的想法。但我建议你们停止这种无意义的猜测,更不要散播这种未经证实的、容易引起恐慌的谣言。这没有任何好处。”
谣言!他竟然认为这是谣言!
林默感到一阵无力般的愤怒涌上心头。他知道李斯衍会很难说服,但没想到对方的理性壁垒如此坚固,如此……冰冷。
“李斯衍!”林默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你用你的逻辑想想!如果一切都是巧合和错误,为什么所有人的口径都如此一致?为什么陈老师修正得那么‘自然’?为什么我们追问的时候,会收到……”他再次强行咽下了“警告纸条”几个字,“……会遇到那么多无形的阻力?”
李斯衍微微歪头,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幼稚:“认知一致性和从众心理是常见的群体现象。至于‘阻力’——我认为那更多是你们主观的感受。当一个人坚信某种异常时,他会不自觉地将所有中性事件解读为‘阻力’。这在心理学上很常见。”
他顿了顿,语气稍微缓和了一点,但内容依旧尖锐:“退一万步讲,就算你们说的‘苏离’这个人短暂存在过,比如是一个还没来得及录入系统就退学的转校生,或者因为某种原因被开除了,所以所有关于他的记录被批量清理——这种解释,也远比你们暗示的某种……超自然的、针对个人的‘抹除’要合理得多。”
批量清理!
这个词让林默和夏筱筱的心脏同时猛地一缩!李斯衍无意中用一个更“科学”的术语,精准地描述了他们正在遭遇的恐怖!
但他根本不相信这背后那非人的、精准的“覆盖”机制!
谈话陷入了彻底的僵局。理性与“真相”之间,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李斯衍看着眼前两人那副焦急、激动、却又因为无法说出最核心证据(旧艺术楼、U盘)而显得有些“无理取闹”的样子,摇了摇头。他重新戴上了耳机,准备结束这场毫无意义的对话。
“如果没有其他事,我要看书了。”他的语气恢复了平淡的疏离。
游说彻底失败。
巨大的失望和沮丧如同巨石,压在林默和夏筱筱心头,让他们几乎窒息。
然而,就在李斯衍转身准备离开的最后一刹那,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了林默和夏筱筱的眼睛。
那两双眼睛里,没有恶作剧得逞的狡黠,没有精神失常的混乱,也没有偏执狂的狂热。
那里面只有一种东西——一种近乎绝望的、却绝对纯粹的、不容置疑的坚信。
那种坚信的光芒,如此强烈,如此……违背理性,以至于让李斯衍那如同精密仪器般运转的思维,出现了一瞬间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滞涩。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极其短暂,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
他推了推眼镜,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背影依旧冷静而疏离。
但在他转过身的瞬间,那绝对理性的面具之下,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涟漪,悄然荡开。
“万一……亿万分之一的概率……他们是对的呢?”
这个荒谬的念头,如同病毒般,第一次越过了他坚固的逻辑防线,植入了一丝微不足道的怀疑。
当然,他立刻用更强大的理性压制了它。这太可笑了。
林默和夏筱筱站在原地,看着李斯衍远去的背影,心中充满了无力感。
第一个尝试拉拢的盟友,失败了。
但他们没有注意到,在李斯衍离开操场、走进教学楼阴影下的那一刻,他下意识地、极其快速地回头瞥了他们一眼。
眼神深处,那丝被绝对坚信所撼动的、微不可察的涟漪,尚未完全平息。
理性坚冰,已裂开一丝微隙。
只是他自己,尚未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