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地下室的空气凝滞而冰冷,弥漫着陈年纸张缓慢腐烂的微甜霉味和厚重尘埃的气息。唯一的光源来自远处走廊尽头一盏功率极低、电压似乎还不稳的安全出口指示灯,投下绿幽幽的、微弱而扭曲的光晕,将无尽的黑暗衬得更加深邃、粘稠。
林默的每一步都踩在松软的灰尘上,发出极其轻微却如同惊雷般的“沙沙”声,在绝对寂静的环境中无限放大,敲打着他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膜内轰鸣。
他紧握着口袋里那枚粗糙的玻璃碎片,指尖被硌得生疼,这微不足道的“武器”带来的刺痛感,是他与彻底恐慌之间唯一的脆弱屏障。
地下旧书库比想象中更大,更像一个被遗忘的、杂乱无章的巨大迷宫。高耸至天花板的铁质书架如同沉默的黑色巨人,投下狰狞的阴影。书架之间通道狭窄,堆满了捆扎的过期报刊、破损的桌椅和蒙着厚厚白灰的不知名杂物,行走其间,仿佛穿行在巨兽的肋骨之间。
时间仿佛被拉长、扭曲。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
约定的十点整已经过了。
陈老师没有出现。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顺着脊椎悄然缠绕而上,越收越紧。是陷阱吗?他被耍了?还是……她出事了?那个无处不在的“清道夫”是否已经……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死寂的等待逼疯,准备转身逃离时——
“嗞啦——”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接触不良的电流声,从他侧后方不远处传来。
林默猛地转身,全身肌肉瞬间绷紧,玻璃碎片几乎要刺破掌心!
黑暗中,一个书架深处,一点微弱的、昏黄的光晕亮了起来。那是一盏老旧的、需要插电的金属台灯,灯罩边缘锈迹斑斑,灯泡瓦数极低,光线勉强照亮了书架前一小片区域,以及……
一个坐在旧木凳上的、模糊的身影。
是陈老师。
她穿着一件深色的外套,与昏暗的环境几乎融为一体。脸色在昏黄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疲惫,平日梳理整齐的头发有几缕散乱地垂在额前。她看起来比在课堂上老了十岁,眼神深处充满了难以掩饰的焦虑和一种近乎枯竭的沉重。
她没有看林默,目光低垂,盯着自己交握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手指用力地绞在一起,指节泛白。
“把灯挪开一点,别直射通道。”她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颤抖,却异常清晰地在寂静中传开。
林默僵在原地,心脏狂跳,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黑暗,怀疑是否有埋伏。
“没有别人。”陈老师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依旧没有抬头,语气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至少现在没有。但时间不多。过来。”
她的直接和那种卸下伪装后的疲惫感,奇异地让林默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毫米。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极其缓慢、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靠近那片昏黄的光圈,但保持在两步之外的距离,随时准备后撤或反击。
陈老师终于抬起头,看向他。她的眼神复杂到了极致,有愧疚,有无奈,有恐惧,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严肃。
“你不该来的。”她第一句话就出乎林默的意料,声音干涩,“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林默紧紧抿着嘴唇,没有回答,只是死死地盯着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任何虚伪或欺骗的痕迹。
“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陈老师避开他的目光,语速加快,仿佛在背诵一篇极其艰难且危险的稿子,“关于苏离。关于那份名单。关于……所有不合逻辑的事情。”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需要巨大的勇气才能继续:“我只能告诉你一部分。而且,听完之后,你很可能希望自己从未听过。”
林默的心脏缩紧了。
“我们……我所隶属的机构,”她极其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仿佛每个字都烫嘴,“你可以理解为……一个负责‘认知安全’的部门。我们的职责……是维持社会层面的‘信息稳定’和‘共识现实’。”
林默的瞳孔猛地收缩!CSA!认知安全局!苏离说的是真的!
“有些信息……有些‘事实’,”陈老师的声音更低,几乎成了气声,带着一种深刻的痛苦,“一旦扩散,会引发无法预料的连锁反应,恐慌、混乱、甚至……更糟。为了更大的稳定,有时……必须进行‘管控’。”
“管控?”林默的声音因愤怒和恐惧而变调,“你们管那叫管控?!那是抹杀!是让一个人彻底消失!苏离他做错了什么?!”
“他触及了不该触及的东西!”陈老师的情绪也激动起来,她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恐惧,“‘基石协议’!他窥探到了‘基石协议’的边缘!那是绝对的红线!一旦触碰,就必须……被隔离!被‘覆盖’!”
“基石协议?”林默追问,这个词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分量。
“我不能说!关于它的一切都是最高禁忌!”陈老师猛地摇头,眼神中流露出真正的恐惧,“我只能告诉你,苏离的存在,他对协议边缘的探究,本身就成了一个需要被清除的‘信息污染源’!我的任务……是观察、记录、并确保‘覆盖’流程顺利执行。”
她终于承认了!她就是那个“维护者”!那个亲手划掉名字的人!
林默感到一阵恶心和愤怒:“所以你就能眼睁睁看着他被抹掉?!看着所有人忘记他?!你还是老师吗?!”
“你以为我愿意吗?!”陈老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已久的痛苦和挣扎,眼泪在她眼眶中打转,但她强行忍住,“我有我的职责!我的……苦衷!而且,组织的强大远超你的想象!反抗毫无意义!只会把更多人拖下水!李骁就是例子!”
提到李骁,林默的心猛地一痛,怒火更盛:“那你们接下来要做什么?把我们也‘覆盖’掉?!”
陈老师沉默了几秒,眼神挣扎得更厉害了。她似乎在做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听着,林默,”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极其急促,身体前倾,昏黄的光线在她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我告诉你这些,不是因为我认同这一切,而是因为……我看得到你们的挣扎。我看得到苏离……他曾经的样子。”
她的声音里流露出一种真实的情感,一种与她“维护者”身份截然不同的东西。
“常规方法救不了他。‘覆盖’一旦启动,只会不断深化,直到所有痕迹消失,包括你们记忆中那个‘模糊的印象’。”她语速飞快,“唯一可能……唯一极其渺茫的机会……”
她顿住了,仿佛接下来的话需要耗尽她全部的勇气。
“……就是制造一场无法被现有‘覆盖’协议所处理的、规模足够巨大的‘认知海啸’!”
认知海啸?!
林默的心猛地一跳!
“什么意思?!”
“意思是,让关于‘苏离存在’的信息,以一种无法被忽视、无法被快速‘修正’的方式,瞬间冲击足够多的人的认知!”陈老师的眼神锐利起来,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就像海啸冲垮堤坝!必须在‘覆盖’机制反应过来并升级压制之前,形成足够多的、无法被同时‘修正’的独立认知锚点!用巨大的‘信息噪音’冲击他们的系统,逼迫他们……谈判!或者至少,让‘覆盖’苏离的成本高到他们无法承受!”
这个想法疯狂、大胆,却带着一种绝境中的、震撼人心的力量!
用真相的洪流,去冲击谎言的堤坝!
“怎么做?”林默急促地问,血液仿佛在燃烧。
“我不知道具体方法!”陈老师摇头,眼神焦急,“这需要你们自己去找!苏离可能留下了线索!但必须是爆炸性的、无法被瞬间封杀的方式!而且必须快!你们的时间不多了!‘清道夫’已经高度关注你们,下一次……”
突然!
陈老师的话音戛然而止!
她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瞳孔急剧收缩,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声音!
她猛地抬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耳朵,脸上露出极度痛苦和惊恐的神色,仿佛有某种无法忍受的尖锐噪音正在直接钻入她的脑海!
“呃啊……”她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几乎在同一瞬间——
啪!
他们头顶那盏唯一提供光明的老旧台灯,毫无征兆地猛然熄灭!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他们……发现了……!”陈老师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气若游丝,“……快……躲起来……!它来了……!”
它来了!
清道夫!
林默全身的血液瞬间冰封!巨大的恐惧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
他下意识地猛地向旁边一扑,撞进一个堆满旧书的狭窄缝隙里,屏住呼吸,将自己紧紧蜷缩起来,连心跳声都仿佛要震破耳膜!
黑暗中,他什么也看不见。
只能听到……
远处,通往旧书库的沉重铁门方向,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冰冷刺骨的——
金属摩擦声。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无声地、平滑地……滑入了这片死亡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