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透过生物准备室高处那扇积满灰尘的窗户，在布满划痕的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旧书籍和外卖餐盒混合的、略显杂乱却充满生活气息的味道。
这是“知更鸟”事件发生后的第三个傍晚。
短暂的混乱和喧嚣似乎正在逐渐平息。校园论坛恢复了“正常”的讨论，班级群里的话题也重新被作业和考试占据，只是偶尔还会有人小心翼翼地提起“那天图书馆的事”，但很快就会被其他话题淹没。官方成功的舆论引导，像一块巨石，暂时压住了涌动的暗流。
但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准备室里，气氛不同于往日的紧张和压抑，多了一丝劫后余生的松弛，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共同经历过生死后形成的默契。
苏离靠在一堆相对干净的旧体操垫上，身上盖着李斯衍不知从哪弄来的薄毯。他依旧消瘦得吓人，脸色苍白，但眼神不再像刚回来时那样空洞绝望，多了几分属于活人的疲惫和恍惚。他小口地喝着夏筱筱买来的温牛奶，动作缓慢而小心，仿佛重新学习如何控制这具久经磨难的身体。
林默坐在他对面，正在笨拙地给李骁手臂上换药。李骁龇牙咧嘴地吸着冷气，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那个“黑影孙子”，但眼神里却有种如释重负的亮光。夏筱筱则在角落的小桌子上，仔细地分发着刚买回来的汉堡和薯条，像个操心的小管家。
李斯衍推了推眼镜，将最后一段代码保存，合上了笔记本电脑。他环顾了一下这间充满了汗味、药味和食物香气的简陋避难所，目光最后落在苏离身上。
“感觉怎么样？”李斯衍的声音依旧带着他特有的冷静，但语气温和了许多。
苏离缓缓抬起头，视线有些游离，过了几秒才聚焦在李斯衍脸上。他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沙哑而微弱，像破损的风箱：“……好多了。谢谢……你们。”
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他很大的力气。他的记忆似乎还处于碎片化的修复状态，对过去几个月的遭遇语焉不详，只模糊地记得无尽的黑暗、冰冷的注视和一种被逐渐剥离存在的恐惧。更多的细节，被自我保护机制深深掩埋。
“想起来什么了吗？”林默停下手上的动作，关切地问。
苏离摇了摇头，眼神中闪过一丝痛苦和迷茫：“很多……是空的。像……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噩梦。只记得……冷。还有……不想被忘记。”他看向林默和夏筱筱，目光中带着深深的感激，“是你们……把我……拉回来的。”
夏筱筱把一份汉堡递到他手里，柔声道：“先别想那么多，慢慢来。先把身体养好。”
李骁咬了一大口汉堡，含糊不清地说：“对！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架！等老子伤好了，非得找出那帮龟孙子算总账！”
他的豪言壮语让气氛轻松了一些。但很快，一丝阴霾又重新浮现。
“陈老师……”夏筱筱低声说，声音里带着难过和担忧，“她还是没消息。学校说她请了病假，但……”
但他们都清楚，陈老师凶多吉少。她的牺牲，是这场惨烈胜利中最沉重的一笔。
李斯衍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这就是关键。我们赢了这一仗，救回了苏离，暂时逼退了‘清道夫’，让‘认知覆盖’出现了裂痕。但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个人：“‘认知安全局’（CSA）并没有消失。他们只是暂时退却了。”
这句话像一块冰，投入了刚刚有些暖意的空气中。
“他们就像一头被惊扰的巨兽。”李斯衍继续用他分析式的口吻说道，“我们侥幸掀开了它身上的一小片鳞甲，让它感到了疼痛和意外，所以它暂时缩回了阴影里。但这绝不意味着它放弃了，或者被击败了。”
“相反，”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夕阳的光，显得有些冰冷，“我们暴露了自己。我们从一个需要被‘覆盖’的‘认知污染源’，变成了一个明确的、具有威胁性的、知晓其存在的反抗实体。在CSA的威胁评估表上，我们的优先级恐怕已经提到了最高。”
林默点了点头，表情凝重。他也有同样的预感。“他们现在的沉默，可能只是在评估损失，调整策略，或者……酝酿一次更彻底、更致命的清除行动。下一次，绝不会再是‘清道夫’单独行动，也不会给我们启动‘知更鸟’的机会。”
苏离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毯子。那段被追逐、被抹除的记忆，显然留下了深刻的心理创伤。
“那我们怎么办？”夏筱筱忧心忡忡地问，“总不能一直躲在这里吧？”
“当然不能。”林默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躲藏解决不了问题。我们需要主动起来。首先，必须确保苏离的绝对安全，他的存在是我们胜利的象征，也是CSA最想抹除的目标。其次，我们要利用这段时间，尽可能恢复和整合我们掌握的信息——苏离的记忆碎片、斯衍从U盘里破解的数据、以及我们自己的经历。”
他看向李斯衍：“我们需要知道CSA到底是什么？他们的最终目的？‘基石协议’又是什么？只有了解敌人，才能找到真正的弱点。”
李斯衍赞同地点头：“没错。苏离的U盘里还有很多加密区域没有完全破解，那里面可能藏着更核心的秘密。而且，我怀疑CSA的运作模式，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依赖于某种信息层面的基础设施。找到它，或许能从根本上动摇他们。”
“还有陈老师……”夏筱筱小声补充，“我们不能放弃找她。她是为了救我们才……”
提到陈老师，气氛再次沉重起来。
李骁狠狠捶了一下地板（又牵动了伤口，疼得他直抽气）：“妈的！找！一起找！等老子好了，把这座城市翻过来也要找到陈老师！还有那个打伤老子的黑影，下次见面，非拆了它不可！”
他的莽撞中带着不容置疑的义气，反而给了大家一些力量。
夕阳渐渐沉入地平线，准备室里的光线暗淡下来。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繁华而遥远的轮廓。
这个世界，看起来和以前一样。
但他们知道，不一样了。
平静只是表象。他们掀开了现实帷幕的一角，窥见了其后隐藏的、冰冷而庞大的阴影。他们侥幸从阴影的利齿下逃脱，并留下了一道伤痕。
但阴影依旧存在，并且记住了他们。
麻烦，才刚刚开始。
林默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逐渐亮起的路灯和来往的学生。他们的战斗，从拯救一个被遗忘的同学开始，如今却卷入了一场关乎真相与记忆、个体与庞大体系的无声战争。
路还很长，而且必然更加艰险。
他回过头，看着灯光下伙伴们的脸——虚弱的苏离，冷静的李斯衍，义愤的李骁，担忧却坚定的夏筱筱。
他们不再是无助的猎物。
他们是点燃了火种的、知晓秘密的幸存者。
“先吃饭吧。”林默轻声说，打破了沉默，“然后，我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夜色温柔，却也漫长。
而他们的故事，远未到终结之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