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物准备室的日光灯管发出稳定的嗡鸣，取代了夕阳，成为狭小空间里的主要光源。外卖餐盒已经被收拾干净，空气里残留的油炸食品气味与消毒水味混合，形成一种奇特的、属于他们这个临时小团体的生活印记。
苏离的状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好转。虽然依旧消瘦虚弱，说话缓慢，需要频繁停顿喘息，但他眼中那种濒死的空洞感正在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某种沉淀下来的、令人心悸的清醒。他开始能进行更长时间的交流，记忆的碎片也开始像退潮后露出的礁石般，一点点浮现。
此刻，他靠坐在垫子上，双手捧着一杯温水，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对面斑驳的墙壁上，仿佛在凝视着某种遥远的、只有他能看见的景象。林默、夏筱筱、李斯衍围坐在他旁边，连伤势未愈的李骁也强撑着坐起身，神情专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期待和紧张。
“感觉……好多了。”苏离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沙哑，但比之前连贯了不少，“像……睡了很久，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他顿了顿，似乎在努力组织语言，“谢谢你们……没有放弃。”
“是我们该谢谢你。”林默的声音很轻，带着敬意，“是你留下的线索，救了你自己，也……点醒了我们。”
苏离的嘴角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极其苦涩的弧度，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线索……那些……是我能留下的……全部了。我知道……时间不多了。”
他抬起头，目光依次扫过四人，眼神复杂，有感激，有愧疚，还有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悲悯的东西。“你们……做得很好。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知更鸟’……它真的飞起来了。”
提到“知更鸟”，他的眼神亮了一瞬，但随即又黯淡下去，被更浓重的阴霾取代。“但是……你们必须明白……我……不是第一个。”
这句话像一块冰，投入了相对缓和的气氛中。
“不是第一个？”夏筱筱下意识地重复，脸上露出困惑和一丝不安。
苏离点了点头，动作缓慢而沉重。“‘认知覆盖’……CSA……他们做的事情……远不止针对我一个人。”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揭露可怕真相时的艰涩，“我……在‘里面’的时候……看到过……听到过一些……”
他停了下来，呼吸变得有些急促，眼神中闪过一丝恐惧，仿佛回忆起了极其痛苦的事情。他用力握紧了手中的水杯，指节泛白。
“看到什么？”李斯衍立刻追问，他的分析师本能被完全激活，身体微微前倾。
苏离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记录……档案……像……编号。”他断断续续地说，“他们……有一个列表。很长……很长的列表。上面……有很多名字……很多……案例。”
“案例？”林默的心猛地一沉。
“嗯。”苏离闭上眼，仿佛在抵御某种精神上的痛苦，“像我一样的……‘认知孤岛’……他们是这么称呼的。因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或者……本身的存在……就成了‘错误’……需要被‘修正’。”
他睁开眼，看向林默，眼神绝望而冰冷：“那个借阅《局外人》的签名……那个在照片角落的影子……那不是我第一次……尝试留下痕迹。只是……之前所有的尝试……都失败了。痕迹……被更快地……抹掉了。就像……沙滩上的字……被潮水冲走。”
他顿了顿，说出了更令人毛骨悚然的话：“但有些人……连留下痕迹的机会……都没有。他们……就像从未存在过。他们的名字……他们的样子……他们生活过的所有证据……都被……更彻底地……‘归档’了。”
“归档？”李骁忍不住插嘴，眉头紧锁，“什么意思？像文件一样收起来？”
“比那更糟……”苏离的声音带着颤音，“是……‘静默处理’。让一个人……和他相关的一切信息……自然地从所有人的记忆里……从所有的记录里……消失。仿佛……他从未出生过。连……‘被遗忘’都算不上……因为……根本不曾‘被记起’。”
静默处理。
从未存在过。
这几个字像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连李骁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说不出话来。他们亲身经历了苏离被“覆盖”的恐怖过程，那已经足够骇人听闻，而苏离描述的“静默处理”，则是一种更加彻底、更加冷酷的、对存在本身的否定！
“有多少？”李斯衍的声音干涩，他推了推眼镜，试图用理性压制住内心的惊涛骇浪，“这样的‘案例’，你知道有多少？”
苏离摇了摇头，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不清楚……列表很长……我只瞥到过一部分……编号……已经到了三位数……甚至可能更多……”
三位数！甚至更多！
在这座他们生活了十几年的、看似平静寻常的城市里，可能存在着上百个，甚至更多的“苏离”！他们像幽灵一样，曾经存在，却被某种无形的力量从现实层面彻底擦除，连一丝涟漪都未曾留下！
这个认知带来的寒意，远比单个“清道夫”的恐怖更加深入骨髓！这不是针对个人的迫害，这是一种……系统性的、冷酷高效的“现实管理”！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夏筱筱的声音带着哭腔，她无法理解这种超越她认知极限的残忍，“那些人做错了什么？”
苏离的目光变得悠远而悲哀：“原因……可能很多。有些……像我一样，偶然触及了‘基石协议’的边缘……有些……可能只是因为他们的存在本身……与CSA需要维持的某种‘稳定现实’相冲突……有些……甚至可能……只是‘程序错误’……或者……‘资源回收’。”
程序错误？资源回收？
这些冰冷的术语用在人身上，让所有人都感到一阵生理性的不适。
“所以……”林默缓缓开口，声音因巨大的震惊和愤怒而微微颤抖，“我们面对的，不是一个偶然事件，不是一个针对苏离的个案。我们面对的……是一个一直在我们身边运行着的、庞大的、以抹除‘不合规存在’为任务的……机器。”
李斯衍重重地点头，脸色苍白：“没错。苏离的案例，只是这台庞大机器运行过程中，出现的一个小小的、未被完全清理干净的‘异常’。而我们，意外地发现了这个异常，并触发了它的‘修复’程序。现在，我们不仅知道了异常的存在，还开始窥探机器本身……”
这意味着，他们的敌人，其规模和力量，远超他们最坏的想象！他们之前所有的挣扎和冒险，可能只是在这头沉睡巨兽的脚边，点燃了一根微不足道的火柴！
短暂的胜利感被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危机感彻底取代。
沉默笼罩了准备室。只有日光灯管的嗡鸣声持续不断。
许久，林默抬起头，目光扫过伙伴们震惊、恐惧、但更多是茫然无措的脸。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恐惧解决不了问题。既然知道了真相，哪怕这真相如此可怕，他们就必须面对。
“我们的使命……改变了。”林默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沉重。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最初，我们只是想证明苏离的存在，救回我们的同学。”他继续说道，“我们做到了。但现在我们知道，苏离只是冰山一角。在这座城市里，可能还有无数个‘苏离’，他们被无声无息地抹去，连挣扎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他看向苏离，眼神坚定：“我们不能假装不知道。我们点燃了‘知更鸟’，不仅仅是为了苏离，也是为了所有被那台机器‘处理’掉的人。我们要找到他们，或者……至少找到他们存在过的证据。我们要让这台机器曝光在阳光下。”
李斯衍推了推眼镜，眼神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恐惧，但更有一种面对巨大挑战时的兴奋：“这意味着……我们要主动出击。从‘防御’和‘自救’，转向‘调查’和‘揭露’。风险会呈指数级增加。”
“干！”李骁低吼一声，尽管脸色因失血和震惊而苍白，但眼中凶光不减，“管他什么机器！既然让老子知道了，就别想安生！找到它！拆了它！”
夏筱筱咬着嘴唇，虽然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但她看着林默，看着虚弱的苏离，看着斗志昂扬的李骁和李斯衍，也用力点了点头：“我……我也加入。我们不能……见死不救。”
苏离看着他们，苍白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带着苦涩却温暖的微笑。他轻声说：“谢谢……但是……这条路……会比你们想象的……更黑暗。”
林默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但此刻在他眼中，每一盏灯光下，都可能隐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悲剧，一个被遗忘的“认知孤岛”。
他们的战斗，从一个班级的异常开始，如今却指向了一个笼罩整个城市的、冰冷而庞大的秘密。
使命，已然改变。
从拯救一个同学，到对抗一个系统。
前路，一片黑暗。
但他们的眼中，却燃起了新的火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