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完转学手续,即将走出县立津高主楼时,一阵裹着雪粒的风迎面拂来,悄然放慢了月岛银的脚步。
空气中还弥漫着松枝燃烧的气息。焦香混着雪水的冷意,若有似无地缠在冬日凛冽的空气里,月岛银仿佛能看见一缕白烟缓缓飘散,在覆雪的院墙与铅灰的蓝天交界间,被寒风扯得粉碎。
这味道他再熟悉不过,此刻出现却有些突兀——雪祭的祈福仪式早已过去,昨晚,还是他亲手在庭院里点燃了最后一捧松枝。
“月岛同学!”
月岛银转头,只见方才才分开的县高老师正踩着积雪匆匆赶来,黑色皮鞋在雪地上留下深浅不一的印子。几十分钟前,正是这位老师领着他走进这所被白雪覆盖的县立高中,一步步办完了转学手续。
“小早川老师。”月岛银转过身,抬手朝校务处方向挥了挥,指尖沾了点雪沫,“入校许可证已经还回去了。”说着,他主动往回走了几步,省得中年教师再费力地在雪地里换鞋。
“我知道,我刚从那边过来。”小早川呼吸稍促,额上沁着的薄汗很快凝了层白霜,“我还以为月岛同学会在学校里多逛一会儿呢。不用拘谨,你现在也是津高的一员了。”
“刚回青柳,家里还有很多东西要整理。”月岛银解释道,目光掠过教学楼外堆积的雪堆——那雪堆高得快到窗台,让他想起四年前离开时,也是这样一片漫无边际的白。
“说得是。”小早川恍然,随即道出追来的缘由,“刚才制服店那边打了电话,津高负责对接的人临时有事出门了,要很晚才回来,你改天再过去吧。”
月岛银略感意外,没多追问,点头应下后问道:“明天可以吗?”
对这个意料之中的问题,小早川给出了肯定的答复,还特意叮嘱:“明天早上十点过去就行,记得穿厚点,制服店在巷子里,风大。”
几句寒暄后,两人在鞋柜前再次道别。
“啊,对了……在拿到新制服前,月岛同学就先穿东京那所高中的制服来上学吧。”小早川补充道,目光扫过月岛银身上深色的东京校服,又加了句,“这边同学都很随和,不会在意的。”
“好的。”
……
走出县立津高校门没多远,月岛银看见一个小男孩被母亲拽着往前走,哭丧着脸的手里,还攥着一小把没烧完的松枝。雪落在男孩的睫毛上,他却只顾着委屈地嘟囔,连拂掉的心思都没有。
不合时宜的举动,总免不了要受些小惩罚,月岛银想着——就像眼前这个孩子,也像自己:寒假眼看要结束,却突然要从东京转学回故乡青森。
一切都太匆忙了。
“今天能整理完吗?”
离开学校后,月岛银沿着扫过雪的县道径直前行,跨过结了薄冰的浅河,步行七八分钟,终于在覆着积雪的巴士站台长椅上坐下。他拍了拍椅面上的雪,指尖传来刺骨的凉,可脑子里还在盘算着回家后的忙碌——房间里堆满了没拆封的搬家纸箱,他昨天下午才刚回到这里。
从遥远的东京,回到阔别四年的故乡青森青柳。
生父早逝,上一任继父也在去年秋天离开了他们的生活,这件事是身为艺人的母亲主导的;而决定让他转学回来,似乎也是她一时兴起的念头——想为他未来三年的高中生活,找个相对稳定的环境,远离东京演艺圈的纷扰。
这一年来,母子俩因为各自的缘由,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月岛银不知道母亲究竟考虑了多久,只清楚最终让这个想法落地的,是自己沉默的点头。
“青森的冬天……”
等巴士的间隙,成了这两天里难得的空闲。月岛银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他喉咙发紧,他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视线穿过站台挡板,望向被云层遮住的天空。
“真冷啊。”
约莫二十分钟后,一辆车身积着薄雪、标注着“津前市区→相马(经青柳)”的巴士,在站台前减速停下。月岛银的家就在青柳——这是雪国小镇里的偏远地带,没有电车,主要的公共交通就是每小时一班的巴士。
上了车,再次确认巴士会经过青柳后,月岛银才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车窗上凝着一层白霜,他用指尖划开一小块,看着窗外掠过的雪景——光秃秃的树枝上挂着雪,低矮的民房屋顶积着厚厚的雪,像裹了层棉花。
明明出生在这里,此刻的他却像个初来乍到的客人,小心翼翼地确认着自己的方位。
“会重新熟悉起来的。”月岛银在心里默念。不出意外,这班巴士会成为他未来三年最主要的通勤工具。
巴士在津前市区绕了小半圈,从西北方向驶出,朝着相马地区疾驰而去。县道两旁的建筑渐渐变矮,远处的岩木山巍峨矗立,山顶覆着终年不化的积雪。当隐约能看见一条结了冰、布满乱石的河流时,月岛银起身按响了下车按钮。
“叮咚——下站停车。”
过了河,巴士在离桥头不远的老旧站台边停下。月岛银还没来得及下车,注意力就被别的事物吸引了过去——站台的阴影里,一个短发少女仰面靠坐在长椅上,双眼紧闭着,身上盖着一件深色的外套,红灰色的津高校徽在雪光下格外显眼。
月岛银只多望了两眼,身后就传来司机提醒的咳嗽声。他回过神,往前一步跳下车,回头朝司机露出歉意的微笑。
巴士轰鸣着远去,四周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脚踩积雪的“咯吱”声。附近没有其他人,只有站台前的月岛银,和长椅上似睡未醒的少女。
少女的红色领带松垮地垂在衬衫上,胸口的苹果花校徽和他在学校里看到的一模一样;而下方的红灰色花呢格纹裙,更让月岛银确认——她是自己的同校生。
视线再次上移,这位闭目休憩的同校生面容清秀,齐耳短发随着后仰的脑袋垂落,微微上扬的嘴角让她的神情格外平和。
大概是做了个好梦吧。
不过以这种姿势睡着,脖子肯定会不舒服。
月岛银心里想着,半转过身准备离开。既然是同校生,要是对方也住在附近,以后总有机会认识。
他最后朝少女脸上看了一眼,却猝不及防地与一道睁开的目光撞个正着——那双眼眸很亮,像雪地里的星光,带着几分刚睡醒的迷茫,却又很快染上了好奇。
“……”
短暂的对视后,长椅上的短发少女重新闭上眼睛,坐直身体,接着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外套从身上滑落,她也没在意,只揉着脖子嘟囔:“唔——睡得好沉。”
舒展完身体,放下胳膊,她才再次睁眼看向月岛银,语气自然得像认识了很久:“一不小心就睡着了,这天气晒着太阳还挺舒服的。啊,脖子……疼疼疼……”
是自来熟的性格吗?
错过了离开的最佳时机,对方又主动搭话,月岛银只好停下脚步,重新面向正在揉脖子的少女。
坐直身体后,他才发现少女身形修长,比一般女生要高不少,大概有一米七;清秀的面容里带着几分英气,眉梢眼角透着活力,凭过往的经验来看,这样的女孩子,无论在异性还是同性中,应该都很受欢迎。
“以前好像没见过你,来青柳这边有事吗?”少女又开口了,声音清脆,像雪粒落在玻璃上,“这附近的人我差不多都认识。”
这次,月岛银回答得很快:“没什么事,我家就住在这边。”
“咦?”少女挑了挑眉,身体往前倾了倾,“我怎么没印象?”
“四年前搬走了,昨天才从东京……”
“——银?”
被叫出名字,月岛银愣了一下,重新打量起对方的脸。他在这一带住了十多年,儿时的同伴不少,却不记得有谁是这副模样——记忆里的青梅竹马,没有这么高挑、这么亮眼的。
“不记得了吗?”
少女笑了笑,随手把短发拨到耳后,露出小巧的耳朵,接着站起身,凑到他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雪松味:“我是星啊。春野星,想起来了吗?小时候总跟你一起爬树掏鸟窝的那个。”
……
“……变化真的太大了。”
挤在长椅上,望着身旁的女生,月岛银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说类似的话了。春野星,他儿时关系最好的青梅竹马之一,如今的模样,和从前判若两人。
或者说,眼前这个白净清秀、带着几分英气的少女,与过去那个又瘦又黑、总爱穿着男孩衣服的假小子,完全是两个人。
“这就是成长嘛。”
春野星抬起胳膊,大大方方地搭在月岛银肩上,另一只手挥舞着从站台旁拽来的、裹着雪的狗尾草,目光在他和野草之间来回切换,语气里满是熟稔。
“至于肤色,自从银去了东京,就没人陪我去野外到处跑了,待在家里的时间变多;升上中学后,我又加入了学校的女子篮球队,平时都在室内训练……慢慢的,皮肤就变白了。”
说着,她又望向月岛银,近距离地直视着他的眼睛,眼神里满是探究。
唯一没变的,大概就是她这随意的性子,和从来都不存在的距离感吧。
从陌生中寻回一丝熟悉,月岛银移开视线,春野星却依旧盯着他,打量得更加直白,连他耳后的耳钉都没放过。
“要我说,银的变化也很大啊。”
“毕竟都过去四年了。”人生起步阶段的四分之一时光里,两人隔着千里,在彼此看不见的地方各自成长,受着两种截然不同环境的熏陶。她能这么快认出自己,说到底还是因为这个雪国小镇太小了,小到藏不住儿时的记忆。
“我更在意这个。”春野星突然抬手,轻轻把月岛银耳前的头发往后拨,让他耳垂上的黑色耳钉完全露出来,语气带着点惊讶,“银居然戴耳钉了。”
“我还记得以前你说过,绝对不会做这种‘花里胡哨’的事呢。另一只耳朵上也有吗?”
月岛银微微偏头,露出左边的耳朵和耳垂上的同款耳钉,声音平静:“成对的。”
“唔……戴多久了?”
“两年左右吧。”
“总体来看,还挺不错的,比东京那些男生戴得顺眼多了。”春野星笑着说,眼里闪着狡黠的光。
月岛银也笑了笑,难得有了点轻松的感觉:“谢谢。”
“那为什么突然想戴了?”
“想戴就戴了。”他没多说——在东京的日子里,这对耳钉是他为数不多能自己做主的小事,是他对抗孤独的一点小标记。
“是吗。”春野星没再多问,大概是看出了他的不愿多谈,换了个话题,“阿姨也回来了吗?就是你妈妈,那个特别厉害的舞台剧演员。”
“嗯。她最近没档期,会在青柳待一段时间。”
“去年冬天阿姨那部新剧我看了!特别棒,她在里面演的那个妈妈,又温柔又有力量,我妈还说要向阿姨学习呢!”春野星说得兴奋,手舞足蹈的,“阿姨年纪越大,反而越有魅力了。”
“谢谢。”月岛银露出真心的笑容,补充道,“不过最好别在她面前提年龄的事,她会生气的。”
两人又聊了几句,话题终究还是落到了离开东京、回到青森这件事上。
“银当年走得突然,回来得也突然。”春野星收起了玩笑的语气,眼神认真了些,“在东京那边……发生什么事了吗?”
月岛银想了一会儿才回答:“大概是她不想让我上高中后,还得跟着她到处搬家、转学吧。她说青森安静,适合读书。”
月岛银回去后还要整理房间,春野星也说要去给篮球队买训练用的毛巾,两人没聊太久,约定之后再约着一起回学校看看。
“我自行车昨天被雪压坏了,得坐巴士去市区,正好要去接我妹妹,她在中央车站那边的学习塾上课。”春野星说着,突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对了!等周末,我们一起上门拜访阿姨吧,我还想让她给我签个名呢!”
“好。”月岛银点头应下,心里泛起一丝暖意——这是他回到青森后,第一次有了“回家”的感觉。
离开巴士站台,沿着熟悉的雪路一直走,六七分钟后,月岛银在路口转了个弯。又走了一小会儿,路边出现两栋相邻的一户建,屋顶积着厚厚的雪,靠右的那栋就是他家——院门上还挂着他小时候和母亲一起挂的风铃,此刻被雪覆盖着,看不清模样。
望了望邻居家同样冷清的院子,月岛银脚步没停,拿出钥匙准备开门。
啪嗒——门却自己开了。
门后站着一个少女,穿着浅粉色的毛衣,额上覆着一层细汗,几缕发丝贴在脸颊旁,稍显凌乱,手里还拿着一块没吃完的铜锣烧。看到他,少女的眼睛瞬间亮了,里面只剩下月岛银一个人的身影。
“欢迎回来,银……”她的声音很轻,像雪落的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
“还有,好久不见。”
月岛银握着钥匙,又朝邻居家望了一眼——他记得,邻居家的养女,小时候总爱跟在他身后,像个小尾巴。
同样是分别四年,他却一眼就认出了她。
“好久不见……晴奈。”月岛银轻声回应,心里的某个角落,好像被这场雪国的重逢,悄悄填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