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由多的世界,是由一方被老旧木窗格切碎的天空组成的。而将他困在这四方格子里的,是他的母亲——那只总是低垂着尾巴的猫女。
猫女总是在外出时习惯性地用藤蔓锁紧房门,而每每用指尖缠着一圈又一圈藤蔓时,它的尾部的绒毛总是微微炸起——它不是想困住那由多,只是那由多生来便被生命所厌恶,若是不这样做,那由多受到的伤害只会更多。
恶魔——这两个字就像荆棘冠冕,从他记事起就缠在他头顶。
因为“恶魔”的头衔,去溪边汲水时,蜥蛙见了他会啪嗒一声断尾跳走,路过牛头人的部落时,粗狂的咒骂声会劈头盖脸的袭来,就连回家时路边的针叶树见了他,也会晃动着枝桠,降下一阵尖利的叶片雨。
因此,那由多也能理解母亲这么做是为了保护自己。他知道母亲是怕他被生物们的愤怒伤害,更害怕族群将他们驱逐。
可猫女也怕,怕这藤蔓缠久了,那由多会因此窒息。因为那由多也本该像同龄的孩子们一样无忧无虑的玩耍,不是么?夜里猫女睡熟时,总会无意识地用尾巴裹住他的腰,像在以这种方式悄悄为那由多提高安全感以弥补白天的囚禁。
那由多迫切地想告诉母亲,自己有了朋友,自己能够像其他生物一样嬉闹玩耍了,像林间肆意奔跑的马蹄兔,像溪边游动的蛇尾鱼。可他的喉咙却只能发出模糊不清的咿呀声,那些裹挟着喜悦的话语也只能化作难以理解的音节,连带着期待与憧憬一同被母亲无视。
为了能与母亲一同分享这份喜悦,他一定要学会说话。那由多这般暗自下定决心。
窸窣平常的深夜,那由多照旧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家,受邀与西塔拉一起在林间嬉戏打闹。
待到跑累了、玩累了,西塔拉便搂着那由多倚在一棵老橡树下歇脚。起初那由多是局促不安的,因为他害怕惊扰了老橡树。但碍于西塔拉兴致勃勃,于是他也便将就着依偎在西塔拉的怀中,顺着西塔拉的视线一起眺望星空。
“你看你看!那几颗星星!好像是被你们人类叫作‘仙后座’?它们连起来的样子好像你们人类语中的‘W’啊!”
蓦地,西塔拉欣喜若狂地拽了拽那由多单薄的衣物,一手指向星空,羽翼扑棱着,兴奋的话语混杂着蹩脚的人类语脱口而出,连带着一连串晕染着皎洁月光的泡影。
闻言,那由多只是怔怔地注视着西塔拉情不自禁咧开的嘴角,并没有抬眼去看星星。
“咿……呀!啊——”
倏地,那由多伸手捏住西塔拉的脸,将其生生掰向自己,并一手指着张开的嘴,紧绷的喉咙滚出温热的气息。
“噗噗,什么意思,你也想吐泡泡?不行啦,这是鲸鸟兴奋时的生理反应。人类是做不到的。”
对上那由多急切的目光,西塔拉只是不解地歪了歪头,随即又似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憨笑起来。
“啊、啊——”
见西塔拉这副模样,那由多的嘴张地愈发的大了,指向咽喉的手也连着戳了几下,并且艰难地发出了几声含糊不清的声音。
“诶?你的意思是你有什么想说的……?你想说出来?但是像平常一样画在地上不行吗?”
尽管那由多如此卖力地表达,西塔拉仍是一头雾水。直到那由多豁然开朗般拾起一根枝条在土地上照着夜幕中的仙后座划出一个“W”,又学着西塔拉的蹩脚人类语“啊啊”几声,西塔拉这才恍然大悟。
“你想学人类语?”
西塔拉的眸子倏然亮起,惊喜地凑到那由多的面前,稚嫩的声音里满是期盼。
闻言那由多立即点了点头,明眸透过半空中浮动的泡影对上西塔拉的视线。
但随即西塔拉又难以情地移开了视线,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枯叶。
“但是、我也不了解人类语啊,迄今为止我所了解的人类语都是在人类遗址里学到的。”
它的尾巴不由自主地在草地上轻轻扫过,惹得惊醒的新芽们一阵抱怨。
可随即它又似想到了什么般,眸子由阴转晴,语气带着几分试探与期盼,转而道:
“不如我带你去人类遗址看看吧?我知道一个地方,那里有很多‘书’,上面有很多人类语,还有可以保留声音的东西,你是人类,借助那些东西说不定可以学得很快呢。”
它天真地痴笑道,笑声轻盈而稚嫩,夹杂着未经世事的纯粹。
“明天一早我们就去吧?回想起来我们一直都是在晚上才一起玩。虽然我是更喜欢晚上啦,毕竟能看星星嘛,而且爸爸妈妈睡着了我也能更自由自在。”
它一手不经意地卷着鬓角的发丝,自顾自地喃喃自语,但接着又忽然一顿,转而看向怀中的那由多:
“再者,那由多也很想在早上出来玩吧?因为顾忌它们一直没敢出门那由多也很难受吧?所以明天我们就把时间定在早上吧,有我在,它们不会说什么的!”
说着,西塔拉嬉笑一声,略显得意地刮了刮鼻尖,两眼弯弯道:
“放心吧,可别小瞧了我哦!鲸鸟们可是很受欢迎的,因为我们可是世界上最友好的生物!”
于是,翌日一早,趁着猫女外出采摘食物,那由多第一次解开了紧束住木门的藤蔓。
因为被排挤的原因,若是要出门的话,猫女总是起的很早,因此当那由多踏出家门时,外面的世界依旧如同那由多眼中的夜晚一样静谧、冷冷清清的。
“噗噗——你出来啦?”
倏地,一声轻柔的声音掠过那由多的耳畔,那由多神经质地回首循声望去,却见西塔拉正伏在房檐上懒懒地盯着自己,一副早已等候多时的样子。
“我昨晚在你家的屋顶上看了一整晚的星星哦。”
说着,西塔拉伸了伸懒腰舒展了一番身体,顺势浅浅打了个哈欠,舒适的感觉顿时贯彻全身,连带着翅膀也情不自禁地扑棱了几下。
而那由多,见到西塔拉也瞬间喜上眉梢,一边咿呀叫着,一边兴奋地向西塔拉挥舞着双手。
见那由多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西塔拉便不再拖泥带水,它面无惧色地从房檐上朝着那由多纵身一跃,收起的羽翼缓缓展开,随即又在贴地的瞬间揽住那由多的腰肢振翅而飞。
“哇啊啊——”
声声破空声于那由多的耳畔边炸响,他感受着阵阵狂风拂过脸庞,一股脑地灌入口中,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悸动。
“——怎么样?这种感觉很棒吧——”
西塔拉低头看向怀中因为狂风拂面而紧眯着双眼的那由多,也情不自禁地被那由多感染,露出莞尔一笑。
与那由多一起飞翔,使它拾回了初次飞翔时的悸动。那是它因为习以为常而早已丢失的悸动。
“真好啊,能活着真是太好了——那由多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鲸鸟少女悦耳的欢笑声悠扬婉转,与人类男孩肆意张扬的笑声一同划破长空。他们随风摇曳着,嬉闹着,向着晨曦穿过层层云霓,越过群山叠峦,终于在一处静谧的遗迹落脚。
那由多的脚丫踏上泥泞,稚嫩的手轻轻拂过被植被覆盖的墙体,他漫不经心地逛着、环顾着四周。
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近乎将他们包围,但经过了岁月的洗礼,破败感已经深深裹挟住这片土地了。郁郁葱葱的植被下是掩盖不住的斑驳与陈旧,那由多环顾着这一切,一股落寞感油然而生。
而西塔拉则是轻快地跟在那由多的身后,时而扭动着尾巴绕着柱体游动,时而
一手贴在发黄的海报前啧啧称奇。
“哞哞!是恶魔!那个人类小孩!”
正当那由多与西塔拉沉浸这份偷来的静谧里时,一声粗犷的叫喊声将二者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那由多的指尖倏然绷紧,他神经质地循声望去,却见一个健壮的牛头人幼崽正趾高气昂地抱着胸,它的褐色鬃毛邋遢地耷拉在肩头,蹄子碾着碎石咯咯作响,以那种混杂着傲慢与敌意的眼神睨着那由多。它的身后还另外躲着几个牛头人孩子,它们耳朵耷拉着,簇拥在一起,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匹克?你怎么在这?”
没等那由多回神,身侧的西塔拉便率先开口了,它下意识地将那由多护在身后,舒展的眉头转而紧蹙起来。
“我还想问你呢,西塔拉,你怎么和那个恶魔在一起玩?你知道的吧,他是人类,是恶魔!你会被他杀了的!”
名为匹克的牛头人阴鸷地指着那由多,可它的话音刚落,西塔拉便立即出声反驳:
“才不是,那由多才不是恶魔,那由多是很好的孩子,迄今为止那由多都没有伤害过任何一个动物!”
“而且,每一个生命都有它独特的意义,你不能因为‘人类’这一个标签就否定那由多的生命!”
闻言,匹克只是轻蔑地嗤笑一声,随即不屑道:
“你是笨蛋吗?那只是恶魔的伪装啊!你忘记黑山羊说过的话了吗?他总有一天会长大,然后像从前的人类一样把我们杀死,”
说着,匹克像是发泄般随手拾起一颗碎石子,手臂于半空中划出一道粗犷的弧线,朝着那由多的脑门将石子奋力扔去——
“——恶魔一辈子都是恶魔,他以前不会伤害我们,不代表以后不会!所以,带着你的罪孽去死吧!人类——”
——扑棱。
毋庸置疑的,就在石子即将砸在那由多的额前时,西塔拉本能地振开羽翼,石子猛地陷入覆羽,片片羽毛随之应声脱落。紧接着西塔拉便吃痛闷哼一声,翅膀神经质地蜷缩,身体也踉跄着向一旁倒去,肩头撞在破败的墙体上发出闷响。
而也就是这一踉跄,在西塔拉的身体移开的瞬间,原本被丰满羽翼遮挡住的光线洒落在那由多黯然失色的面容之上。
而匹克那张趾高气昂的脸,也在蓦地对上那由多骤然紧缩的瞳孔的瞬间失去血色。
因为,仅那一瞥,它似乎瞥见了真正的恶魔。
它看到了,真正的恶魔正屹立于那由多的身后,逸散的诡谲气息将那由多轻柔包覆,而那张由混沌所遮掩的面容之下,是一双深邃的瞳孔,此刻正死死注视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