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了!我看到了!连通艾兰宁岛和地狱的门已经打开了!那只恶魔只需要轻轻一推那道门,祂就可以走出来了——”
凄厉的叫喊声划破寂静,萦绕于每一个生物的耳畔,它们不约而同地循声望去,却见一只衣衫褴褛的黑山羊——正疯了似的蹿逃,它干瘪的毛皮下肋骨嶙峋,每一次回头都似即将被无形的利爪攫住脖颈,每声嘶吼里裹着快要溢出来的绝望。
这只年迈的黑山羊曾是最受尊敬的大祭司,没有生物知道它到底经历了什么,变成了如今这副疯癫样。
大概是从恶魔降生时起吧?这位位高权重的老者便总是念叨着“恶魔”与“门”。
“大祭司,您这是到底怎么了?”
终于,围观的兽群中一只鲸鸟按捺不住好奇心,上前拦住了黑山羊的去路,它用宽大的翅膀将战战兢兢的黑山羊轻柔包覆,低声安抚着。
可下一秒,黑山羊却猛地弓起脊背,用角狠狠顶向鲸鸟的胸口,顶得鲸鸟一个踉跄,它骤然紧缩的瞳孔扫过兽群中一只只默不作声的鲸鸟。
“你们、你们之中,有一个叛徒,它帮助了恶魔——而且,我还看到了!你们鲸鸟,也和人类一样残酷无情!不,不如说,我们都是人类!我们都和人类一样残酷!”
“而且,我看到了,看到了门后的世界!不,应该说是——艾兰宁岛外的世界……人类、人类还活着,他们一直都活着……而我们是被他们囚禁于此的恶徒!属于我们的刑期马上就要来临了!”
此话一出,顿时全场一片哗然,惊叫声瞬间炸开,唏嘘声此起彼伏。有的小兽难以置信地捂住嘴,耳朵竖的笔直;有的见识广的兽人只当是黑山羊疯了,发出不屑的笑声;而耄耋之年的老兽们则是深谙其中道理,胡须颤的厉害。
黑山羊的嘶吼在哗然中渐渐弱下去,它干瘪的胸腔剧烈起伏,浑浊的眼眸扫过围拢的兽群——小兽的惊恐,老兽的凝重,这些都被它一一略过,直到目光蓦地撞上兽群边缘的一道魁梧身影。
是一只攥着锄头的牛头人,褐色的鬓毛上还沾染了些许泥泞,它正蹙眉往兽群中凑,显然是闻声从田间刚赶来凑热闹。
“快、快!”
忽的,黑山羊踉跄着拨开挡路的兽群,径直走到牛头人的面前,挺着一口气说道:
“你的儿子……匹克它……有危险、快!快去东边的人类遗址那里找它,那个恶魔之子也在……我们还有机会……必须阻止恶魔……”
……
“……我们、我们必须阻止他!”
一只战战兢兢的小牛哽咽着说道,它无力地蜷缩在一颗老树下,畏怯地注视着不远处的墙体下那惨不忍睹的一幕。
只见那由多强硬地跨坐在匹克的身上,一手死死扼住匹克的咽喉,一手则握拳一次次重击在匹克的脸上,每一次重击都伴随着骨裂声与血液四溅。
匹克呜咽的求救声伴随着痛彻心扉的叫喊声萦绕在这片死寂的土地,没有回应。
而那由多只是镇静地注视着匹克的惨状,看不出情绪的脸上依旧波澜不惊。直到西塔拉再也看不下去,一把拉住那由多即将砸下去的拳头,那由多这才恍然回神,偏头稚拙地看向西塔拉。
“趁现在!阻止他!”
见状,原本战战兢兢的几头小牛也终于鼓起勇气,一鼓作气地冲向那由多。
“啊——”
但就在下一秒,西塔拉猝然惊叫一声,随即它就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像见了什么恶鬼般神经质地向后挪动了半米。
这一摔,原本闭眼闷头冲向那由多的几头小牛也蒙了,下意识地抬眼看向那由多,可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头生犄角,瞳孔鎏金的恶魔。而那恶魔的手中,赫然攥着一对牛角,那牛角的末端渗着血,显然是刚被暴力地拔下。
“……长大…好痛苦。”
那恶魔开口了,从口中稚拙地吐露出一道人类语,声音细腻而柔美,语气里却藏着不易察觉的暗自神伤,仿佛在一瞬之间洞悉了世间的一切般。
那由多长大了,在掰下牛角的一瞬,像是完成了某种仪式,莫名的力量涌入他的身体,稚嫩的意识在一瞬得到了升华——他觉醒了,成为了恶魔……
……
“啊啊啊啊啊——”
赶往人类遗迹的途中,刺痛感在黑山羊的脑内不断加深,它捂着头痛欲裂的脑袋,强忍着呕吐感与眩晕感从脑海中闪过的一个个画面中寻找线索,为兽群指路。
“不好……门、门、门已经被彻底打开了——连通那个世界和艾兰宁岛的门”黑山羊再度撕心裂肺地嘶吼道,脑内都刺痛转而升级为了撕裂灵魂般的痛,它脑中的画面仿佛对焦一般,它清晰地看到了,一具由混沌所覆盖的身影正背对自己,而他的周遭却模糊不清。紧接着,那背影生硬地将头正正扭了过来,以一种诡谲的笑容看向黑山羊。
仅对视一瞬,黑山羊的嘴角便溢出浓稠的黑血,它强撑着,将所见告诉了兽人们。
“——匹克!!”
而与此同时,无心听从黑山羊念叨的牛头人在一趟血泊之中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匹克,顿时,牛头人悲恸地惨叫一声,接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匹克的身旁。它哆哆嗦嗦地抚过匹克颤抖着的身体,不甘的嘶哑声随着上下起伏的胸腔一同埋没。
“受了这样的伤,怕是救不回来了……”一旁的白羊嘴里嚼着草药,眯着眼扫过匹克全身上下的每一处伤口,“不仅是外伤,还有内伤,脏器应该也受损了,能撑到现在已经是一个奇迹了。不,倒不如说是那个恶魔刻意为之的惩罚……”
“……怎么会……”
即便是被身为医者的白羊宣判了死刑,牛头人依旧不愿意相信儿子即将死去的事实,它恸哭着,揉着匹克全身上下每一寸发紫的皮肤。
而匹克像是感应到了父亲,它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抬起了那双肿得发紫的眼皮。它的喉咙滚动着,像是想要说些什么,最后犹豫了良久,只是哽咽着问:
“……爸爸,我们……是坏人吗?”
它的声音气若游丝,隐隐染着哭腔,那语气似质问,又是祈求。
“我们不是坏人——那个人类才是!”
牛头人几乎是抢答的,它颤颤巍巍地搂住匹克松散的身体,轻轻拍打着匹克的脊背,温柔地安慰着它,希望它能好受些。
“但是……”
可匹克却使劲浑身解数挣脱了牛头人的怀抱,它再一次倒在血泊之中,晦暗不明的瞳孔里闪烁着异样的光。
“我听到了……那个人类和恶魔的对话……好像,我们才是真正的恶魔啊……我们也是人类……”
“那个恶魔说……我们的前世是人类……这片艾兰宁岛上所有的生命都是人类……祂说人类是原罪的,自诞生以来就是有罪的,所以才会来到艾兰宁岛……”
“爸爸,你知道吗……你能明白当我听到我们也是人类时的感受么……我们、我们一直都在憎恨的人类,其实就是我们自己啊……”
“当我听到这些事的时候……我已经不打算活下去了……爸爸……我好想去死啊……不要再安慰我了……被罪恶感缠上的感觉真的不好受啊——”
“从前我一直以为我们是正义的……所以我一直在做伤害人类的事……但是,我错了……我们都是罪人,我们都是被我们自身所憎恶的罪人。”
匹克平静地诉说着,像是在陈述一些平常事,但它的心口却是钻心的疼。有一瞬它似乎看到了,看到了身为人类的自己朝自己淡然地挥了挥手,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
“我要死了呢……惩罚终于结束了……”
于是,它便释怀似的扯出一个笑,含着泪光的瞳孔渐渐暗了下去,直至最后眼皮无力地垂下。
而生物们瞠目结舌地目睹着这一切,全然忘记了呼吸。也许是匹克的话太具有冲击,围观的兽群竟无一个兽人能够反应过来,直至匹克的死去它们才恍然回神,清一色地大口喘着粗气,像是在回味方才的画面。
“所以、大祭司,我们真的像它说的一样,也是曾经杀害我们的人类吗?”
沉寂了良久,兽群中不知是谁率先开口,那声音哽咽着,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而除了那道声音之外,便没有动物再开口了,它们都在等,等一个既定的答案被权威所改写,所否定,即便是自欺欺人。
但黑山羊却令它们失望了。
“是的。我们本身就是人类,这是主神告诉我的……但……”
“不可能!你这个疯子——”
话音未落,方才还悲恸欲绝的牛头人便瞬间暴起,一拳如重锤般猛地砸在黑山羊干瘪的脸颊上,巨大的冲击猝然将黑山羊轰飞数米。
“我怎么可能会和杀害我儿子的那个家伙是同类……”
牛头人弓着腰大口喘着粗气,眼底肆意滚着热泪与猩红。
而黑山羊却毫无愠怒,它只是神色平静地捂着发肿的脸颊,木讷地凝望着灰沉的天空。
“难道不可能吗,早在来之前我就说过了,我们也是人类,也和人类一样残酷……但对人类而言,也分好人和坏人,不是么?”
“你的意思是?”
“我们仍然是正确的……虽然我们也是人类,但那个人类仍然是恶魔……所以我才会带领你们阻止他,这是主神交给我的神谕,我所窥见的一切都是主神托付给我的预言。”
黑山羊随口啐了口血沫,接着颤颤巍巍地撑起身,向着围拢的兽群沉声宣告道:
“……现在该轮到我们当坏人了。”
……
“那由多大人,现在该轮到你当坏人了。”
诡谲的漆黑空间内,那由多的身前赫然站定着一个巨大的身影,祂没有形体,只有大概的轮廓,就连外观也似被黑蜡笔随意涂抹的一般简陋。
“计划搁置了这么久,您这一次轮回的身体终于苏醒了,您完全苏醒的条件需要使用暴力,若不是那个猫女阻止那道门的打开,您本该更早苏醒的。”
“至于其他的,早在初次见面时我便已将所知尽数奉上了,我的主人。”,那巨大的身影虔诚地朝着那由多跪拜道,祂俯身时轮廓压得更低,近乎将周遭空间都遮在阴影里,“若有半分疏漏碍了您的事,任凭责罚。”
而那由多却只是微微颔首,轻声道:“不,你已经做的够好了,基拉。只是还有件事我没明白……为什么我在艾兰宁岛轮回这么多次,属于人类的惩戒中,人类却灭绝了?”
“我方才和你提过‘罪恶的生命死后来到艾兰宁岛后都会获得与之相反的命运’这个规律吧?”
“简单来说,艾兰宁岛就是与现实世界相反的世界,之所以人类会灭绝,是因为现实世界中已经没有任何生命能够战胜人类了,只剩下了任人类宰割的生命。”
“因此,在这个为惩戒罪恶生命所构建的虚假世界中,人类灭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