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有趣啊,来到艾兰宁岛的灵魂都是罪孽深重的灵魂,但所有的生命最终都会来到艾兰宁岛……生命果然自诞生起就是原罪的呢。”
“说来有趣,那由多大人,我了解了‘恶魔’一词在人类语中的含义,而与之最接近的生命体,就是人类啊。人类会屠戮捕食一切生物,比起人类,我们这种只杀罪恶灵魂的使徒还是差的远了。”
“所以啊,这次轮回是要杀光所有的人类,看来有的忙了呢……”
巨大的黑影盘踞在那由多身后,声音粗粝而沉闷,它的阴影几乎将那由多整个包覆。
那由多没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焕发着金光的瞳孔飘忽不定。
“那由多不是也是人类吗?”西塔拉从身侧绕过来,她紧抿着唇瓣,裹着鳞片的耳尖绷得发紧,手里却死死攥着那由多发凉的手“你也是人类的一份子啊,怎么能认同这种话?”
但它的话音刚落,盘踞于那由多身后的黑影便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嗤笑一声,随即又沉声道:
“鲸鸟女孩,你还没明白么?那由多大人从来都不是人类,祂从来不属于任何一个种群。”
“祂是主神——是审判过所有生命的审判者,人类于祂而言,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罪人而已。”
“而你们,艾兰宁岛上的所有生命,都是那由多大人这次所审判的人类。你们所有的人类,在前世作为人类时所犯下的罪孽都将在这一世偿还。”
“——以最悲惨的方式。”
黑影像是在宣布什么般,黑暗中,祂的眼部轮廓似乎弯了弯,像是露出一抹邪笑。
“怎么会……”
西塔拉的声音宛若断了弦的琴,它神经质地后退半步,向那由多投以难以置信的目光。
“我们怎么可能是罪人,人类怎么可能全都是罪人…而且…那由多明明就是人类啊……那由多这么善良也不可能做出伤害他人这种事,而且,我和那由多是朋友,我最了解他了,对吧?那由多……”
说着,西塔拉伸手去拉那由多的衣角,却见对方的睫毛轻颤,焕发金光的瞳孔里闪过熟悉的纯真,可下一秒,那由多的眸子再度变得晦暗不明,仿佛方才只是错觉。
“朋友?”
闻言,黑影只是发出一声低沉的冷笑,声音像淬了冰:
“不过是审判者对罪人降下的悲怜。你们这些兽人,前世都是沾满鲜血的人类,所有人类都一样,都罪该万死。”
“才不是!”西塔拉猛然抬眼对上黑影那混沌之下浑浊的瞳孔,它的视线被眼泪模糊,声音隐隐染上哭腔:
“我才不是什么罪人,我这么热爱生命,怎么可能会是呢……”说着,它近乎崩溃地看向那由多,面部因极力忍耐着悲伤而变得扭曲,“我每天都会起的很早,会为干枯的植物们浇水,会帮饥饿的动物们采集野果,会和见到的每一个生物打招呼,我怎么可能会是罪人呢……”
它的哭腔愈演愈烈,裹着鳞片的耳尖因为激动而泛红,身体却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
它紧攥着那由多的手更紧了些,像是要从这份熟悉的温度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由多,你知道吗?我也了解过‘天使’一词在人类语中的含义,与之最接近的也是人类哦!人类会对弱小的生命心声怜悯并施加庇护,这一点是你身边那位只会站在高台上自以为是地审判着生命的恶魔所不知道的!”
“倒像是你会说出来的话呢…西塔拉。”那由多忽的笑了,“但是,西塔拉,如果你知道了你的前世,你作为人类时是怎样的话,你还会冠冕堂皇地说出这种话吗?”
话音刚落,西塔拉攥着那由多的手便倏地松了劲,声声细语从它的耳边炸响,无数的画面如走马灯般从它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它额角的青筋暴起,大脑疼得像是有无数根细针从太阳穴往里钻。它踉跄着后退半步,一手扶住发烫的额头,一手死死捂住耳朵。
“鸟为什么要长出翅膀?凭什么它可以飞……凭什么我只能坐在轮椅上?”
脑海中闪过的模糊画面里,少女面无表情地将白鸽的双翼生生掰断,任由其惨叫也无动于衷。
“叫吧……我可是经历了比你这痛一百倍的痛苦啊……你这点痛算什么呢?”
算什么呢,算她摔下舞台时,腿骨断裂的剧痛?算父亲摔碎她奖杯时,那句“你这废人活着就是累赘”?还是算在母亲的墓碑前,她坐在轮椅上,连跪下磕头都做不到的狼狈?
语毕,少女便随手将白鸽的脖颈一扭,像是发泄般将白鸽微微颤动着的,留有余温的尸体随手一丢。
只听见砰的一声,白鸽撞到墙壁后重重摔在地_上,尽管已经近乎断气了,但它本能的仍在挣扎着,扑棱着松散无力的翅膀与扑腾着身子。而就在白鸽的身旁,是已经堆积成山的冰冷的尸体。
她说着,空洞的眸子悄然滑落泪滴,不知不觉中她竟痴痴地笑了起来,那泪水顺着她的笑容,滑落至喉前,抚过一个个伤口。
她突然无来由地哽咽起来,身体开始不住的颤动,她只得无助地将脸埋进膝盖。
“对不起、对不起……我明明不想的……明明看到你飞,我只是……只是有点羡慕啊……”
羡慕它们能飞离这囚笼,羡慕它们不用在深夜听着爸爸砸门叫骂着“去死”,羡慕它们能够自由自在、光鲜亮丽地活着。她也想活的——想穿着舞鞋站在聚光灯下,想在母亲坟前好好磕个头,想父亲笑着对她说“你不是累赘”。
“我真的很想活下去啊……我的理想还有很多没有实现,我还有很多事没做……明明我还要在舞蹈艺考上大放异彩的,我还要像普通人一样长大,谈一场普通的恋爱,然后成家,有一个孩子,然后就这样生活下去……如果能一直不老不死的话,一定会很幸福吧?”
可这些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灭。她倏地随手抓起一直死透了的白鸽,狠狠扔向斑驳的墙壁,她看着羽毛和血溅四处飞溅,毫无血色道:
“但是、但是……妈妈不在了,爸爸整天喊着让我去死,我的腿也走不动了,我再也不能跳舞了,没有人会要我了……我已经看不到未来了——”
“明明我不是这样矛盾的啊……明明其他人死了我一点感觉都不会有的啊……为什么我会这么想活着……明明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爱情,亲情,友情,这些都已经和我无关了——”
“明明知道抱着矛盾活下去会被人讨厌,为什么我还会憧憬活下去……?明明看不出活着的意义还是要拼命呼吸?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脑海中的少女声嘶力竭地恸哭着,连同着西塔拉也发出无声的嘶吼。
“鲸鸟少女,你所热爱的生命,正深深厌恶着你啊。”
随着西塔拉的猛然回神,一个慢条斯理的声音便紧随其后地刺入它的耳畔。
“……不、不是的”它神经质地摇着头,眼底是深邃的空洞,“我不会做那样的事的……我不会的!”
“真的!那由多……你知道的吧?我是什么样的……”
忽的,西塔拉像是要求证一般,它双手紧紧抓住那由多的胳膊,可身体却无力地靠在那由多身上,一点点的瘫软。
见此情形,黑影悄声凑到西塔拉的耳旁,祂的声音宛如恶魔低语:“怎么,回想起以前的自己无力地坐在轮椅上,因为嫉妒而残杀鸽子的画面了?明明说着‘热爱生命’和‘想要活下去’却做着与之相反的事。如此热爱生命的你,应该也知道生命这么珍贵,随意自杀的话就是在糟蹋生命,那么请问,您作为人类时对生命亵渎过几次呢?”
西塔拉猛地一怔,它的身体神经质的僵直,再度抬眼时却撞进黑影混沌的身形里。祂似乎在笑,声音里的轻蔑几乎要溢出来:“你以为给野草浇两滴水、给野鸟喂两颗果子,就能把前世那双掰断翅膀、亵渎生命的手洗干净?别骗自己了,鲸鸟女孩——你今生的‘善良’,不过是为过往盖上的一块遮羞布”
这句话像一柄尖刀,毫不留情地刺穿了西塔拉脆弱的心脏。西塔拉的唇瓣翕动,它想要辩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得任由黑影的低语缭绕在耳边。
“——不要说了、不要……”
它终于崩溃了,眼眶似决堤的大坝,滚滚热泪肆意地夺眶而出。
它悲恸地捂住脸跪倒在地,肩膀颤动的像秋风中摇摇欲坠的枯叶。
可黑影却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祂邪笑一声,俯下身子便凑到西塔拉的耳边作势要继续说下去。
“基拉,够了。”
眼见基拉还要继续,目睹这一切的那由多终于开口了。他悄声走到西塔拉的身旁,缓缓俯下身子,一手轻轻地搭在西塔拉剧烈颤动着的脊背上。
他轻轻抚摸着,一遍又一遍地轻声安抚着西塔拉。
“我相信你是热爱生命的,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那由多轻声道。闻言西塔拉的身体便忽的停止了颤抖,陷入了一阵死寂。
“之所以想去死,是因为没有人愿意理解你,没有人能够关注你吧?这一点我深有体会。”
“我看过了无数人类的记忆,其中有一个心理医生的记忆令我深有感触。”
“她说,漠视是杀死一个人最好的武器。长期得不到关注的孩子会通过使坏来得到关注,哪怕是责怪也比漠视更能安抚人心。”
“西塔拉,谢谢你让我庆幸转生成为了人类。如果不是你,我大概早就变成了……恶魔吧?”
闻言,黑影一阵瞳孔地震,祂混沌的面容一阵翻云覆雨。
“那由多大人,你这是……”
话音未落,那由多便偏头冲着黑影摆了一个“嘘”的手势。
“西塔拉,你知道吗?在另一个‘我’看来,生命,自诞生以来便是原罪的。生命想要繁衍生息就必须扼杀其他的生命。可是我不这么认为。”
“但我的存在,是要洗涤这份原罪,以及,探寻原罪的定义……我只是‘我’的一个分身,我代替‘我’轮回转世,帮助死去的生命们赎罪,并在这个过程中探寻原罪的定义,以及思考洗涤原罪的合理性,思考是否一切都是徒劳,生命能否做到完全高洁。”
“这片艾兰宁岛,这片岛上的所有生命以至于我自己都是‘我’所捏造的虚假的事物。你们死去的灵魂被基拉引渡到这里,进行赎罪。这个过程,被我的主体称之为补完。经过洗涤的生命会变得高洁。”
“而赎罪,也只是进行第二人生而已,这片岛上的一切都很美好,是我刻意为之,因为我希望曾经罪恶的灵魂能在这得到洗涤。”
“但是,这场大洗涤之中,我加入了一个小小的测试,通过测试的生命能保留记忆或印象,保留记忆的生命会牢记因果,这便是灵魂的补完,洗涤的成果。补完的生命可以转世以高洁的灵魂引导他人。令我意想不到的事,在这个测试中,生命并没有变得高洁,杂质依旧存在,贪嗔痴与暴力依旧存在,生命们依旧自私自利,依旧会为了自身的生存而不惜损害它者的利益。”
“这也就意味着,补完失败了,原罪的定义依旧模糊不清,我们仍未了解原罪到底有没有洗涤的可能与必要。抱歉,西塔拉,这一切都是是为了大义,为了生命。你能理解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