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由多一定很孤独吧?”鲸鸟少女的啜泣噤了声,它缓缓抬起头看向那由多,哭花的脸依旧因忍耐而扭曲,“那由多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在做这些,一定很幸苦吧?轮回什么的,一定很痛苦吧?”
被西塔拉这么一问,那由多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支支吾吾地想要说些什么,下一秒却被西塔拉捧住了脸。
西塔拉将那由多的脸掰正,二人的视线交汇,却见西塔拉一副认真的样子,它先是吸了吸鼻子,随后郑重道:
“我们一起逃走吧。”
“啊?”“哈?”
闻言,那由多和黑影皆是一愣,向西塔拉投以难以置信的目光。
迎上二人的视线,西塔拉却不以为意地继续道:
“因为啊,那由多只是一个分身啊,虽然是分身,但是也是有自我意识什么的吧?如果只是被当成执行任务的工具人,那由多一定会很痛苦的。”
“所以,那由多,我们一起逃走吧,轮回和使命什么的都别管了,洗涤原罪这种事本身就很扯吧?明明只要是生命就必定有罪,为什么还要去洗涤它呢?所以,一起逃走吧,我会给那由多想要的幸福的……”
语毕,西塔拉将手攥紧置于胸口,投向那由多的目光炽热而真诚,藏匿于眼底的期盼几欲溢出。
而那由多却只是低垂着眼无动于衷,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存在意义是什么,也从未想过自己到底要为何而活。可真到了这层窗户纸被西塔拉直白地捅破之后,他又再度陷入了犹豫之中。
那由多回想起自己的前几次轮回,似乎从来没有生命对自己说过这些话。
当“工具人”三个字刺入耳畔时,那由多的鼻尖还是没忍住发酸。他试着开口说“没关系”,说“已经习惯了”,可刚抬眼对上西塔拉满是期盼的眼睛,刚到嘴边的话竟变成了一声极轻的、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
“那由多大人,不要被这个鲸鸟蛊惑了,它只是不想被杀死而已。”
见那由多面露动摇之色,黑影急忙挡在那由多与西塔拉的中间,阴影近乎要将那由多裹住,像是在隔绝西塔拉的视线。
“鲸鸟女孩,你还真是什么都不懂啊,那由多大人一旦脱离轮回,这个世界便会崩塌,而主神本体也会将那由多大人撕成齑粉。”
“你所谓的幸福不过是因为一己私利而把那由多大人往死路推。”
黑影的声音像淬了冰,毫不掩喻的说。
“西塔拉,你可以不懂事,但我不能。你大可以将人生视作无视规则的旷野,但我不能。我的存在意义自诞生的那一刻就被‘我’定义了,”
紧接着,那由多也随声附和道,他不动声色地向后挪动半步。
“但既然我能存在于此,那一定是我本身也认可了这种存在意义,这其中也有我自己的意愿。就像候鸟认识迁徙的方向,不是被迫,是骨子里认了那片越冬的湖——主体的使命是引,我愿意跟着走,这便是我自己的意愿。”
“而原罪之所以要被洗涤是因为‘我’想要创造一个纯真无暇的世界,同时我也想亲身去了解,被‘我’所定义的原罪到底是什么,生命的原罪到底是什么。它的标准是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洗涤它?真的存在纯真无暇的世界么?那会是什么样的?我想亲自去了解这些。我想要明白其中的合理性。这便是我的意愿。”
西塔拉愣住了,她以为会看见抗拒,却只撞见一片平静的坦然。
“所以……一定要继续下去吗?杀光艾兰宁岛上的所有生命,然后在本就不合理的道路上继续孤独一个人轮回下去。”西塔拉忍不住追问,“那由多真的没有想过为自己活一次吗?”
“这份使命就是在为我自己而活。从前我从未想过我的到底为何而活,但是方才我想明白了。我的存在就是为了洗涤生命的原罪,以及探寻原罪的定义。从来都是如此。或许等我明白了原罪的定义后,这场无休止的轮回与屠杀也会因原罪的定义而终止,至少在我目前看来,没有一个生命能摆脱这份原罪,罪的标准始终因立场不同而模糊不清,‘我’所安排的洗涤是毫无意义的。”
“洗涤原罪,探寻原罪的定义,然后再定义这场洗涤的合理性,究竟需不需要洗涤原罪,这是‘我’的指令,是我的使命,也是我的存在意义。就像灯愿意被点燃,不是因为有人点燃了了灯芯,而是它自己想亮着,想照亮些什么。”
那由多说着,晦暗不明的眼底闪过鎏金色的光,摇摆不定的神情转而变得坚定不移。
西塔拉注视着他眼底的光,忽然懂了:有些人的存在意义,不是挣脱被施加的定义,而是在被定义的人生轨迹里,找到了自己甘愿奔赴的意义。
为集体而活,同时也能为自己而活,这才是真正的大义。
“听着,存在的意义有很多种,因为生命的绽放方式有很多种,存在有没有意义取决于你自身,存在的意义可以很简单,可以是去看一次海,去爬一次山,去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和喜欢的人在落日余晖下漫步,也可以是单纯在宅在家里做自己喜欢的事,看动漫,看漫画,这些只要你愿意,它们都可以是你存在的意义。存在的意义是见证,见证你所见到的一切人与物,还有用有限的时间去做无限的事,没人能定义它具体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它的意义只有大或小。”
“对不起。西塔拉,这是我的使命。也谢谢你让我明白这些。从前的我似乎只是一个工具人,但现在不是了。”
“也谢谢你,再一次让我庆幸成为了人类,遇到了你。”
说着,那由多的身后不知几时开始扭曲,紧接着几只指节粗壮、布满褶皱的大手凭空显现,它们无声地悬在那由多的身后飘忽不定,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钳制。
见此,西塔拉的心里猛地一揪,却没后退,反而抬眼望向那由多。它知道,那由多该开始行动了。而它便是那由多第一个屠杀的对象。
“看来到了说再见的时候了呢……”西塔拉强装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轻声说,“虽然早就料到了这一刻的到来,但真到了这一刻还是多多少少会有点感触啊~”
“哎呀,你那是什么表情?我都没有伤心诶!虽然是有点遗憾,但我已经活了两世了,已经满足了!我还得谢谢你呢。”
“好啦,快动手吧。嗯?那由多?在那傻傻地站着干嘛?怎么突然哑巴了?明明刚学会了说话不是吗?”
西塔拉喋喋不休地说着,可说着说着,它的眼眶却再也抑制不住泪水,再次决堤。它试着用手拭去泪水,可泪水却似滔滔江水般不断涌出。
“……对不起,我又、我又这样了……但是,但是我真的不想死啊……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一定要死啊……明明上一世已经活的够惨了。”
那由多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西塔拉,仿佛是在记住这个少女最后的模样。
“嗯,西塔拉,再见了。下一世我们还是朋友。”
沉寂了良久,那由多终于开口了,而紧随其后的便是无数只大手饿虎扑食般抓向西塔拉。
而就在那由多开口的瞬间,西塔拉忽然笑了,并非苦笑,而是释怀的、发自内心的笑。
“能和你成为朋友,真是太好了。我还是第一次这么喜欢人类呢。”
“也希望,你能早点得到你想要的那个答案。”
……
“……我感应到了,那个恶魔已经开始杀戮了……”
黑山羊翘首眺望着灰沉的天空,它大口喘着粗气,干瘪的胸腔不规则地起伏着,心脏被不明的悸动所笼罩。
“——我们必须抓住最后的机会,不然我们都会死。”
它低沉着嗓音,嘶哑着警告着聚集于此的动物们。
“可是大祭司,那个人类可是恶魔,我们该怎么打败他?”
兽群中,一个牛头人迫不及待地走上前去。
“主神为我们降下了神谕——祂告诉我,只要前往恶魔诞生之地,施展阵法,便可封锁那道门,届时恶魔便会回到地狱。而失去了恶魔,那个人类孩子也不足为惧了,可以任凭我们掌控生死。”
黑山羊一字一顿地说着,周遭的兽群也跟着振奋起来,它们高亢地吼叫着,势必将恶魔驱逐回地狱。
尽管它们早已知道,那个所谓的恶魔,与曾经的它们有着相同的形状与温度。
但一切都不重要了。它们只知道,恶魔会将它们杀死,这次该轮到它们当坏人去杀死恶魔了。
“兽人们!我们从未想过举起屠刀。这一切都是迫不得已!”
牛头人战士咆哮着,而群情激奋的兽群也应声附和着怒吼。
“向死而生吧!孤注一掷吧!”
随着最后一声震彻荒野的怒吼落下,兽群如崩堤的潮水般齐刷刷调转方向,朝着西边天际线尽头那座孤零零的破旧小木屋紧而有序地奔去。
而与此同时,外出觅食的猫女前脚刚回到家,后脚就发现那由多失踪了。
当猫女瞥见家门虚掩着的那一瞬,它的心便猛地一揪,它甚至没顾上拍掉衣角的草屑,手掌一松,装满野果的竹篮“哐当”一声砸在石阶上,自己则踉跄着扑进门。它的指尖扫过积灰的桌沿、空荡荡的床榻,着急忙慌地寻找那道熟悉的身影。
“那由多!那由多——”
情急之下,猫女便一边大声呼唤着那由多的名字,一边来回踱步。
可这般过了许久都迟迟没有回应。猫女的心顿时一沉,恰好这时门外传来齐刷刷的脚步声与叫骂声,听着这些声音,神经质的猫女没来由的想到些什么。
于是猫女便倏地抓起一把柴刀,心中憋着满腔怒火气冲冲地冲出了门。
“恶魔!恶魔!恶……”
门外的叫骂声此起彼伏,但当猫女提着柴刀气势汹汹冲出来的那一刻,那些怒吼不约而同的噤了声。
顿时场地陷入一片死寂,猫女没有开口,只是站在原地阴沉着脸,紧缩着的瞳孔扫过在场的每一个生物,此刻它的面孔怒目圆睁,宛如恶鬼下凡,竟吓得没有一个动物敢说话。
“你们,把我的儿子怎么了。”
良久,猫女率先开口打破了死寂,它咬牙切齿地说着,攥着柴刀的手愈发的紧了些,仿佛下一秒就要和这些生物搏命。
“——我们还想问你呢!那个恶魔去哪了!?”
终于,兽群中领头的牛头人缓过神来,它无视了猫女散发出的气场,径直走到猫女的身前,以绝对的身高与力量俯视着猫女。
“他不见了,你们找他干嘛——如果是要伤害他,我会和你们拼命的。”
但猫女却不甘示弱,溢出愤怒的瞳孔依旧紧缩着。尽管身子忍不住地颤抖,但它毫不畏惧地与牛头人对视。
双方的视线交汇,仿佛电光火石交错。
“——停,现在不是打架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把恶魔送回地狱。”
而就在双方即将打起来时,黑山羊突然出现将双方隔绝开来,它像个和事佬一般语气平和地说着。
“猫女,我们的目的不是伤害那由多,我们只是想将附身在那由多身上的恶魔送回地狱以及把连通地狱的门关上。”
黑山羊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可尽管它嘴上这么说,兽群里的兽人们都是清一色地希望能将那由多杀死。
“……是吗?”
猫女没好气地瞪了一眼黑山羊,在它看来,黑山羊的笑容着实虚伪。而且它也不愿意相信黑山羊,毕竟猫女如今的处境也是黑山羊一手导致的,儿时如此,长大后也如此。
“当然是真的。”黑山羊好声好气地劝说起来,“你要知道,现在恶魔已经完全苏醒了,那由多已经不是那由多了,是被恶魔操控的人类。”
“而那个恶魔,现在要杀了我们所有生物。如果你执意要偏袒那由多的话,包括你在内的所有生物都会死。”
“为了活下去,我们需要将恶魔赶走。我们只需要将恶魔赶走就可以了,绝对不会伤害那由多,你看如何?”
“是要被自己的孩子杀死,还是要带着孩子幸福快乐地活下去,你知道应该选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