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得知妻子换上胃癌的那一刻,男人是无力的。一面是女儿的艺考梦,一面是妻子的天价医疗费,男人不知道该怎么选,也选不了。
他不明白,为何命运总是要在他以为生活即将步入正轨时将他一次次地推入深渊。他总以为命运该有个底限。那年他揣着全部积蓄从乡下出来,发誓要让妻女过上暖日子,可就在他攒够首付、眼看能搬离筒子楼时——
某个窸窣平常的一天妻子毫无征兆地呕出黑血,被急匆匆地送往医院后,妻子却笑着说放弃治疗的画面。也永远无法忘记妻子哭着求男人帮她解脱时痛苦挣扎的表情,那似乎也是他的表情。
在将妻子下葬后,女儿并没有因为母亲的死而变得乖巧懂事,反而变本加厉地以心理疾病为由向男人不断索取。本就身心俱疲的男人再也无暇顾及女儿的生活,只是整日醺酒。
紧接着正如男人所料想的一样,命运并未就此松手,它给予了这个支离破碎的家最后一击——在堆积如山的药物清单上,不知何时叠上了一本肢体残疾三级的残疾证。而紧随其后的,便是女儿不按标准用药导致的双相情感障碍的加重。
他有时候真觉得可笑,明明花了那么多钱最后却一场空,他试着将这一切都归咎于他那任性的女儿身上,可他又忽然想起,明明医生叮嘱过自己要监督女儿用药的。
顿时,汹涌的自责感压的他喘不过气,他时常一个人窝在被子里无声恸哭,痛恨自己为什么这么失败。
再后来,他患上了精神分裂症,艾兰宁的帕利哌酮缓释片摆在桌上,他却总忘了吃。他时常分不清现实与虚幻,常常一个人呓语,嘴里总是温柔地念叨着妻子与女儿的名字。
有时他盯着女儿的脸,会看见妻子年轻时的模样,会听见妻子祈求似的说希望女儿平安长大,可转瞬间,女儿的脸又变成缴费单上的天价数字,变成残疾证上的钢印,变成压得他喘不过气的累赘。
后来,他干脆不再服用药品,这样自暴自弃地堕落下去。
精神与现实的双重压迫使他变得暴戾与喜怒无常,他时常将女儿当作发泄工具,喝完的酒瓶一股脑地往她的身上砸,玻璃残渣溅的到处都是。除此之外,他还将妻子养的猫亲手杀害,想要它于妻子陪葬,任由女儿怎么求情都无济于事。
最后小猫露比被男人残忍地杀害,残肢断臂与裂开的头一同被埋入了土中,而它的身体则是被男人强迫着女儿与其分食,毛皮与内脏则是随手丢进了垃圾袋中。
暴戾的男人总认为女儿是一个累赘,无时无刻不嚷嚷着让她去死,可反应过来后本能的父爱又让他矛盾地抱起眼神空洞的女儿不断祈求着原谅。
日子像一把钝刀,割得他血肉模糊,他看着女儿越来越瘦,看着她的眼神日渐空洞,他忽然觉得这样的“活着”,对女儿来说是另一种折磨——或许,对女儿来说,死去反而是最好的解脱。
就这样,男人日复一日在这刑罚一般的日子中不堪重负,后来在某个窸窣平常的一天,男人趁女儿熟睡后走入了她的房间,清冷的月光透过破窗帘照在女儿苍白的脸上,男人坐在床边,盯着女儿愣了许久。最后,男人挣扎着拿起了床头柜上那把女儿用来自残的水果刀,面露狰狞地扎入了女儿的小腹。
在刀扎入的一瞬,少女便被剧痛惊醒,恐惧地发出凄厉的惨叫声,神经质地推开男人捂着小腹想要挪下床,那却被男人一把抓住,无情的刀刃一次次地袭来,少女的惨叫声与无力的捶打也渐渐消停。
男人感受着手中的脖颈渐渐没了跳动,顿时泪水伴随着干呕声喷涌而出。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好想看着你长大。”
他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嘴里反复无力地念叨着这句话,他的声音声嘶力竭,强烈的负罪感像一只厉鬼缠绕在他的心头,每时每刻都在向他索命。
只见渐渐模糊的画面中,男人绝望地将水果刀,对准自己的喉咙,最后吐出一句无声的话语后便割喉自杀。
“——啊啊啊啊!!!”
猫女撕心裂肺地尖叫着,它的瞳孔紧缩,在恍然回神后下意识地去摸脖颈处,在反复确认没有危险后才心有余悸地看向那由多。
“所以……那个男人就是我吗?那由多……”
猫女难以置信地注视着那由多,企图从那由多淡漠的脸上看出些什么。它的笑依旧僵着,可眉眼间却是愁容。
“是的,露比,那就是你的前世。你作为人类时的原罪。”
“……你还是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呢……”
猫女苦笑一声,像是释怀了一般,紧接着它的眉眼间便舒展开来,坦然一笑。
“所以,那由多……这是上天给我降下的惩罚吗……”
“不是的,是对所有人类降下的惩罚,对所有生命降下的惩罚,目的只是为了涤除原罪。也是为了探寻清除原罪的可能性。”
“这么说的话,那由多就不是恶魔了吧?”
“……我从来都不是恶魔。”
“太好了,我的孩子不是恶魔。”
猫女自顾自地说着,上前轻轻抱住了那由多的腰。
“所以,你也要像杀屋外那些动物一样杀了我吗?”
“……”
“如果这是上天给我的惩罚,就请惩罚我吧……惩罚我上一世做的一切……惩罚我这一世的愧疚。”
语毕,猫女抓起那由多想要回应猫女却又悄然垂落的手,轻声道:
“对不起啊,这一世我也是一个失败的父母。”
那由多淡漠的面容终于稍显动容,他想试着安慰猫女,可对于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他想,无论做什么都弥补不了对猫女的愧疚,于是便只呆愣愣地看着。
他想,自己好像从未流过泪呢。这种时候,身为人类应该是会流泪的吧。可他居然未曾为母亲留过一滴泪,哪怕是一滴泪也许也能抚平此刻猫女煎熬的内心。
这场对原罪的惩戒,何尝又不是对那由多的惩戒呢。
此刻任何的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那由多不再拖泥带水,他斩钉截铁地后撤一步,目视着猫女问出最后一句不明所以的话:
“露比,对你而言,孩子是长大了好,还是不长大好。”
闻言,猫女却并未着急回答,而是不紧不慢地反问起那由多:
“再此之前我能先问你一个问题吗?你为什么会选择成为我的孩子?”
“因为这是你应得的惩罚。”
听到这话,猫女先是一愣,随即它的脑海中便闪过女儿痛苦挣扎与那由多儿时懵懂无知的画面,终于在犹豫了许久后,它温柔地开口了:
“我想,还是长大了好吧。”
话音刚落,猫女便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紧接着便是一丝凉意掠过脖颈处。
再醒来时,男人发现正躺在温柔舒适的床上,他睡眼惺忪,透过一层朦胧的薄雾环顾着周遭的环境。
“露比~不要吵醒爸爸睡觉啦”
忽的,一声轻盈悦耳的女声传入男人的耳畔,男人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却见一个身着校服的少女正嬉笑着环抱着一只黑猫缓缓站起身,看样子是刚逮住那只调皮的小猫。
“啊、爸爸!你醒啦!昨晚很晚回来吧?我等了你很久啊!”见男人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少女先是惊喜的笑了笑,随即又摆出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嘟囔着嘴,“昨天艺考成绩公布了!我不仅不出意外地过线了还拿到了统考状元哦!本来昨天就想和你说的但是你很晚才回来……真是的。”
“对了对了,爸爸我的即兴可是被老师夸了的哦!而且我的镜头感也非常……”
少女抱着黑猫坐在床边喋喋不休的说着,青春洋溢的脸上满是骄傲。
“——小西,喊你爸爸下来吃饭了——”
少女正滔滔不绝地说着,母亲悠扬的声音便顺着楼道传来了,少女听到后也是兴奋地拉起男人就要下楼吃饭。
而男人就在这半推半就中蹑手蹑脚地穿好了衣服,不知所措地被少女热情地推上餐桌。
“妈妈今天早上吃什么呀~”
“鸽子汤。”
“咦——妈妈我不是说了很多遍吗?我不喜欢吃鸽肉,太柴了。”
“但是你爸爸每天忙里忙外,不吃点补的怎么行?”
说着,女人白了少女一眼,顺便舀起一勺汤倒入男人的碗中。
“来,大文豪~”
男人不知所措地注视着碗中的倒影,显然是没有缓过神来,忽的,他察觉到了一个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他下意识地看去,却见嬉嬉笑笑的少女的怀中,那只黑猫正平静地注视着自己。
黑猫的瞳孔深邃,眼里看不出情绪。想来是在祝福他们一家吧。男人这么想着,顺手舀一口汤送入口中。
“——嗯,好喝。”
……
一片死寂的木屋内只剩下了那由多与蜷缩在角落的黑山羊二者,他们的视线交错,目不转睛地对视着,仿佛都要将对方看透。
“……主、主神大人……是你吗?”
沉寂了许久,黑山羊终于崩溃地开口打破了这片死寂。它的声音颤抖的不像话,仿佛下一刻就要失声。此刻的它就像一个无助的孩子,凸起的眼前仿佛下一秒就要爆开,凹凸不平的牙齿直打颤。
“嗯,是我。”
那由多似乎是没有了任何的挂念,他淡漠地说着,一步步紧逼黑山羊。
“为、为什么——主神大人、您为什么要骗我——明明我这么忠诚地信奉您——”
尽管黑山羊已经恐惧到瑟瑟发抖了,但它仍因为信仰的崩塌而声嘶力竭地怒吼起来。
“你应该看到了你的前世是怎样的人了吧?”那由多冷不丁地说,“邪教组织、骗钱、骗色、洗脑、诱导犯罪。”
“——不、不是的!主神大人请您相信我!!!”
“上一世你靠着亵渎神明换来酒池肉林,这一世你依旧靠着神明招摇撞骗。”
那由多说着,缓缓俯下身子凑到黑山羊的耳旁低语起来。
“这一切都是我的安排……”
“为的都是艾兰宁岛上的生物最后都以最悲惨的方式死去,以涤除生命的原罪。”
“但我又设下了一道用来筛选的测试题——而你,是我故意设下的干扰选项。你所引以为傲的神谕、预言,都是我为你做的局,同时也是为其他生物做的局。”
“最后很可惜呢,只有两个动物勉强通过了我的筛选,为此,我精心为它们准备了一个美好的结局以赞美它们,亦或者是弥补我的愧疚。”
“但是其他的生物就很不幸呢,都被干扰选项误导了。”
“上一世,你亵渎神明,而这一世,你被你所信仰的神明背叛。”
“因为原罪,每个人都和你一样,都会有着与前世截然相反的新生,最后再以最悲惨的方式收场,由痛苦与不甘撕裂灵魂。”
“这就是生命的原罪所带来的命运,你无法反抗这先天性的罪恶。”
“因此,我才要帮你们根除原罪,这是生命的原罪,也是我的原罪,那由多的原罪。”
……
原罪的定义是什么?原罪的真的只是生命么?生命本身是原罪的么?我不知道。漫长的轮回与洗涤并没有回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