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斯觉得不会有人救自己了,他将在这里渐渐死去,回顾往昔,他觉得自己并不怨恨谁,无论是抓他来此的外星人,还是炸断他腿的屠图,所有人、所有事好像都被某种无形的浪潮所推动,皆是身不由己。
他只是觉得有些遗憾,他这一生总想抓住什么,拥有什么,如今临近死亡却才明白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终将逝去,他什么也抓不到。
他忽然想起自己小学老师让他写一篇作文,作文的题目是“你的名字”,于是他回去便问爸妈自己的名字有什么意思,父亲告诉他,他的名字取自孔子的一句名言——“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这句话是在形容时间像流水一样不停地流逝,一去不复返,以此表达人生世事变化如水流般湍急,提醒后人珍惜时间。
可自己呢?蹉跎大半生,一事无成,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他将如何度过此生?
此时的西门斯也想不明白,他静静地闭上眼睛,放弃思考,准备迈入名为死亡的良夜。
然而,这个夜晚却并非西门斯所想的那般是个良夜,而是一个苦夏之夜,闷热、压抑、饥渴、迷幻。
腿受了伤,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周围的环境又有些脏乱,西门斯发了烧,在高热的头疼中挣扎,被渐渐提升的体温灼烧的饥渴,脑海深处涌现出光怪陆离的景色,这或许便是走马灯吧,西门斯昏昏沉沉地想到。
但走马灯不是回忆过去的记忆吗?怎么自己看到了一些此生没有经历的景象?
西门斯看到自己站在众人面前慷慨激昂地演讲着,姜思没死,屠图也在下面露出侧耳倾听状,这个时候他才是站在人群最前面的那个领路人。
接着他又看见自己坐在宝花对面,两人都垂垂老矣,他们翻看着手中的书,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有一种无言的默契,像是相处多年的好友,但西门斯明明记得这辈子他和宝花都没聊几句话啊。
夜深了,他回到自己的卧室,望了眼墙壁上的投稿区,他已经三个月没有投稿了,因为他已经把这一辈子的故事都写完了,“下一辈子,不想闷头写作了,或许我该活的活泼点,呵,一把年纪了,都是老骨头了,还想和年轻人一样闹腾。”
一幕幕似曾相识的幻影在西门斯脑海里浮现!像是阳光透过树缝落下一地碎金般的光,这些景象,西门斯有强烈的既视感,但仔细一想却又想不起前因后果,就像看到地上钉了几枚钉子,却不知道为何而钉的感觉。
西门斯睁开眼睛,烧退了,他感觉出奇的清爽,痛苦、压抑的苦夏已经过去,如今他好似身处清爽恰意的初秋,饥饿感也消失了,西门斯感觉自己肚子鼓鼓的充盈着某种东西。
充盈着某种东西?西门斯有种古怪的感觉,他抬手想摸摸肚子,却发现自己在渐渐下沉,大半身子已经陷入地面,原本坚实的金属地面此时却柔软如泥沼,将他渐渐吞没。
过了片刻后,西门斯感觉自己不仅是在下沉,更像是在被这地面同化、吸收、重塑!
明明自己渐渐失去了行动能力,西门斯却没有感到恐慌,相反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就像回到阔别已久的老家一般。
这不是我第一次死于此地!一个想法如同闪电一般掠过西门斯的脑海,他渐渐明白了此地可怕的真相,这是一个死也无法逃离的地方。
他想起自己用稿费兑换的能跳舞的烤鸭,原来他和那东西没啥两样,都是被外星人可怖的技术所操控的“起舞的尸体”。
西门斯明白了,之前自己高烧看到的幻象其实并不是幻象,而是自己前世乃至前前世的亲身经历!
前世自己是怎么死的?老死的?不,自己和宝花聊完后,身体状态一切正常,那是发生了什么特殊情况吗?那天有什么特殊吗?
呵,答案很简单,因为他三个月没有投稿了,这个空间便把他抹杀了。
西门斯根据自己想起来的前几辈子记忆片段,推断了几条这个空间的规则。
1.每个月只要投稿,不论好坏都能得到一些外星货币作为稿费。
2.写的太好和太坏的结果是一样的,被分类为“通俗”科幻作家的他们即使走大运写出大师级乃至殿堂级的科幻作品,也不会被这个空间所认可,只会得到最低限度的稿费。
因为他们被分类为通俗科幻作家后,这个空间只认可这个级别的作品了。
3.三个月不投稿就会被这个空间抹杀,因为西门斯上辈子的记忆就中断在截稿日。
想到这里西门斯悲凉地笑道:“我们原以为自己是喜欢科幻作品的外星人邀请过来写作的客人,可以和外星人谈条件。
可实际上我们只是被分类的地球人之一,我们并不特殊,只是芸芸众生之中的一个。
最可悲的是我们被困死在这里了,死亡也无法解脱,而是会被这个空间吸收、重塑,等一个空间的人全死了,这个空间便有可能重启吧……
但那又如何呢?无尽的轮回,又有什么意义?
也没有人能拯救我们,我们即使脱困也回不去地球,因为全人类都已经被分类成一个又一个的类别,被外星人分类收藏起来了!
连掌握真正科技技术的科学家都没法逃离,更何况只是科幻作家的我们了……”
西门斯有些绝望,他想起希腊神话中的一个故事:西西弗斯得罪了神明,被罚在地狱推石头,他把石头推到山顶,然而无可奈何的看石头再次滚落到山脚,他的一切努力都是苦劳无功、毫无意义的。
西门斯沉溺于不断涌现的前世记忆之中,他知道自己即将死去,又将在所有人都死去后重生,对于死亡,他并没有恐惧,对于新生,他亦无欢喜,他只是沉闷地回忆着过往,打发着时间。
忽然记忆中的一些片段,让他心头一动,死后,每个人都会被外星人清除记忆,但外星人清除的并不彻底,会留下痕迹,就像墙上的污垢、旧日的幻影,即使重生他们也会被这些前世的模糊记忆所影响,所以他们的轮回并不是每次都一样,往往会有些变化。
这种变化其实是让人绝望的,因为物理上被限制死的空间,人心再怎么变化,也无法逃离此处。
就像西门斯自己,有一辈子他很积极主动,甚至成了所有人公认的领袖,但依旧没能脱困,另一辈子,他则懒散放纵,只写最低限度的作品,浑浑噩噩、凑合地活完了一辈子。
即使这两辈子,西门斯的态度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但他迎来的结局却是一样的绝望。
西门斯从这些变化中看不到希望,忽然他发现有一个人从未改变。
从最久远的记忆他们第一次相遇到如今这次轮回,她都从未改变,无论世界如何变化,无论她身边的人际关系如何改变,她总是静静的呆在那里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她就像一朵花,清净高雅,孤芳自赏,没有什么苦难能追得上她,没有什么能够污浊她的心,即使有朝一日她知道这一切都是轮回,这一切都毫无意义,她恐怕还会依旧我行我素。
哪怕外星人在物理上层面上把他们限死了,让他们永远逃离不出,但这个人她的精神是自由的。
哪怕外星人能改造生命形态、重塑精神、让他们经历无数次轮回,也无法她自由的精神,他的身体虽然在此处,但她的精神却已然飞离了这个闭锁的空间。
她就是宝花,西门斯回顾以往人生的种种记忆,这位女作家总是坐在那里静静的看着书,思考自己的故事,无论她经历什么样的事,无论发生什么,她总是坚定不移走在自己的路上,乐此不疲。
或许像她这种精神状态,便是能从这无尽轮回之中解脱的唯一方法!
既然现在的一切都避无可避,那就去享受它,即使他们只是外星人的玩物和观赏品,被大他者限制在这个闭锁的小地方,他们依旧可以去追求自己想要追求的事物。
但他们这样做的时候,他们的精神就自由了,就像神话中的西西弗斯,如果他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推动那荒缪、毫无意义的滚石,而不是因为诸神的诅咒而被动行动,那么在他如此想象的这一刻,他的精神便解脱了,因为接下来是他自己选择的生命,而非神明、命运、大他者对他的掌控。
明白这一点后,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面对下一世的轮回,西门斯再没一丝一毫的恐惧了,他哼着自己最喜欢的旋律,迈入那名为死亡的良夜。
西门斯死后多年,宝花放下手中的笔,她把自己最后的故事,她的一生给写完了,文中有最初的死者姜思,也有一去不回的西门斯,还有归来之后,渐渐绝望,闭门不出的屠图,这些人的死去和失踪,虽然让宝花心中荡漾起了些许涟漪,但她的本质却从未改变,还是那个喜欢描写故事,喜欢编写情感的小姑娘,即使如今她满头白发,她和初中时第一次落笔写故事的那个女孩,并没有什么区别。
她起身离开自己的房间,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缓缓走过,这个空间只剩下她,她是坚持写作最久之人,她来到一个房间,这是她用多年稿费换来的房间,她打开门,门内是一片向日葵田。
宝花拿起水壶给花浇着水,摸着它们的叶片和花瓣,取出其中的瓜子放入嘴中品尝滋味,忙完之后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洗了个澡,换上柔软舒适的睡衣躺在床上,今天是截稿日,她已经三个月没有投稿了。
从身边人渐渐消失的情况,宝花其实早就推断出只要三个月不投稿就会被这个空间抹杀,在她身边不远的书架上,摆满了这些年写的故事,很多都并没有投稿过。
只要宝花从中随便选一本投入墙壁上的投稿口,她就能继续活下去,但宝花并没有这么做,因为这是她自己写给自己的故事,即使是诸神也没资格让她献上。
她静静闭上了自己的眼睛,此生最后的一个夜晚,她如往常一样度过。
宝花房间外的门渐渐消失了,走廊的灯也尽数熄灭,这个空间陷入了绝对的寂静和黑暗,许久之后,黑暗的空间里传来了如同心脏跳动般的声音,似乎有什么生命在孕育,许久之后灯光再度亮起。
这个空间的大厅中缓缓出现了一批人,他们是那么的年轻,就像最初来到这个空间里那般模样,他们的眼神是那么的朦胧,意识并不清晰,好像还沉溺于旧日的梦中,前世的记忆没有抹去的那么干净,还朦朦胧胧,模模糊糊,像一团雾气,将散未散。
他们宛若梦游般取来纸和笔,写下此生第一个故事,这是他们前世的梦,亦是他们今生的第一道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