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区的午后总裹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油腻味,像是被常年累月的机油泡透了,连风都带着黏腻的质感。风从修车铺敞开的铁皮门灌进来时,会卷起地上暗黑色的油污。那是无数辆汽车滴漏的痕迹,在水泥地上洇出深浅不一的印子,像一张张丑陋的地图。还有细碎的铁屑,混着沙土,粘在苏野沾满机油的工装上,蹭得布料沙沙作响。
苏野半跪在地上,膝盖抵着一块旧纸板。那是他从废品站捡来的,怕工装被地上的油污浸得更脏,也能稍微缓冲一下水泥地的冰凉。他手里的扳手死死卡在一颗锈死的螺丝上,金属与金属咬合的地方发出刺耳的“咯吱”声,像是随时会崩断。
他的小臂青筋暴起,肌肉因为用力而紧绷,连袖口露出的手腕都绷得发紧。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先是在眉毛上聚成小水珠,再沿着脸颊滑落,在满是油污的皮肤上划出两道浅痕。那痕迹很淡,很快又被周围的机油染成灰黑色,只剩一点潮湿的凉意留在皮肤表面。
他盯着那颗螺丝,眼神里带着点狠劲。这是辆老款面包车的发动机,客户说开起来总“突突”响,他拆了半天才发现是这颗螺丝松了又锈住,卡得零件转不动。要是平时,他或许会找个喷灯烤一烤,可今天客户催得急,他只能硬来。
指尖因为攥着扳手太久,已经有些发麻,连虎口都隐隐作痛,但他不敢松劲,只想着赶紧修好,能多赚点钱。母亲明天的化疗费还没凑够,他得抓紧每一分钟。
就在这时,小腹突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绞痛,像是有把钝刀在里面反复搅动,还带着点下坠的坠胀感。苏野闷哼一声,额头上的冷汗瞬间冒得更多,他下意识地把额头抵在冰凉的发动机外壳上。
金属的凉意透过薄薄的工装渗进来,稍微缓解了一点疼痛,可肚子里的绞痛却没停,反而越来越厉害,连呼吸都变得费劲。这种疼痛他太熟悉了,从十六岁第一次发作起,每个月总会准时找上门,像个甩不掉的幽灵。
有时候是在修车时,有时候是在深夜的出租屋,疼起来轻则冒冷汗,重则蜷在地上起不来。他去过社区诊所,医生问了几句就说是“肠痉挛”,开了点止痛药,可他知道不对。哪有肠痉挛会每个月都准时来的?但他不敢细问,也不敢去大医院检查,一来是怕查出什么要花钱的病,二来是怕听到什么他无法接受的答案。
他用没拿扳手的手撑着地面,慢慢直起一点身子,另一只手摸索着伸进工装内袋。口袋里的布料因为沾了机油,摸起来又硬又滑,他指尖勾到一个皱巴巴的药瓶。那是个白色的小玻璃瓶,标签早就被磨掉了,里面装着他从社区诊所开的止痛药。
他拧开瓶盖,倒出两粒白色药片,药片沾着点瓶底的粉末,他没找水,直接塞进嘴里干咽下去。药片划过喉咙时,带着点苦涩的味道,还剌得嗓子发紧,但他没在意。这药便宜,三块钱一瓶,见效也快,虽然只能管两三个小时,却是他对抗这种疼痛的唯一武器。
“野哥,该收工了!”学徒阿力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点少年人的轻快,还混着塑料袋摩擦的“哗啦”声。苏野抬头看过去,阿力手里拎着一个印着快餐店 logo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两份盒饭,热气从袋子缝隙里冒出来,带着点廉价的盒饭香气。
“老鬼刚才又打电话来,问城西那批货什么时候送过去。”阿力走近了,把其中一份盒饭递过来,眼神里带着点小心翼翼。他知道老鬼对苏野来说不是什么好人,每次提起来都怕苏野不高兴。
苏野缓缓直起身,刚才的绞痛渐渐缓解,只剩下一点隐隐的坠痛。他接过盒饭,手指碰到塑料袋,能感觉到里面饭菜的温度,可他没立刻打开。饭盒里飘出的白菜味混着淡淡的盒饭油味,再加上修车铺里挥之不去的机油味,让他本来就没什么胃口的肚子更不舒服。
他走到巷口的垃圾桶旁,垃圾桶是绿色的铁皮桶,表面沾着不少污渍,散发着酸腐的气味,尤其是在午后的太阳下,那味道更浓。他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油纸是他从菜市场摊位上要的,洗干净晾干了反复用,里面包着几根刚从菜市场讨来的鱼骨头。
下午他去买白菜时,看到鱼摊老板要扔的鱼骨头,就厚着脸皮要了过来,上面还带着点没剔干净的鱼肉。“铁蛋,出来吃饭了。”他轻轻吹了声口哨,声音不高,却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
黑暗的垃圾桶后面立刻窜出一道黑白相间的影子,是那只他喂了半年的流浪猫。铁蛋的左耳朵缺了一块,听说是被其他流浪狗咬伤的,身上的毛也有些杂乱,沾着不少灰尘,但眼睛却很亮,像两颗黑葡萄。
它跑到苏野脚边,先是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裤腿,毛茸茸的触感透过工装传过来,带着点痒意,然后才低头啃起鱼骨头,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连尾巴都轻轻晃了起来。
苏野摸着铁蛋柔软的毛发,指尖能感觉到猫毛的细腻,还有铁蛋身体的温度。这半年来,铁蛋是他唯一的慰藉。每天收工后,只要他吹声口哨,铁蛋就会跑出来,吃他带来的食物,陪着他待上一会儿。
在这满是油污和算计的 J区,只有面对铁蛋时,他才能稍微放松一点,不用想母亲的医药费,不用想老鬼的威胁。口袋里的摩托罗拉突然震动起来,老旧的手机机身有点硌腿,屏幕上跳动着“老鬼”两个字,红色的背光在昏暗的巷口显得格外刺眼,像一道催命符。
苏野的手顿了一下,摸铁蛋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心里瞬间沉了下去。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按下接听键,老鬼阴狠的声音立刻传了过来,带着点电流的杂音:“苏野,你妈明天的化疗费,想断就试试?城西那批货,明天必须送过去,少一根螺丝,你就等着给你妈办后事。”
苏野的手指猛地攥紧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连手机外壳上的划痕都硌进了掌心。他还想说些什么,比如“能不能宽限两天”,或者“货太重我一个人搬不动”,可话还没说出口,电话已经被粗暴挂断,只剩下‘嘟嘟’的忙音,像细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风裹着修车铺的机油味吹过来,刚才还带着点暖意的风,此刻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吹得他后颈发僵。他抬头看向巷口,只见两道黑影正靠在电线杆上。那根电线杆是 J区的标志性建筑,表面贴满了小广告,被风雨侵蚀得斑驳不堪。
两个黑影都戴着黑色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是老鬼的马仔,又来盯梢了。之前他试图找借口推脱送走私零件,结果第二天老鬼的马仔就堵在修车铺门口,说“再敢耍花样,就把你妈从医院抬出来”。从那以后,他走到哪,总有马仔跟着,像甩不掉的影子。
铁蛋似乎察觉到危险,叼着没啃完的鱼骨头,飞快地躲回垃圾桶后面,只露出一双眼睛,警惕地看着巷口的黑影。苏野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灰尘混着油污,在他的工装上留下更多痕迹。
手里的扳手被他攥得更紧,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稍微冷静了一点。他知道,老鬼这是在逼他,用母亲的命逼他继续做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那些所谓的“货”,其实是老鬼走私来的汽车零件,没有正规手续,一旦被查到,就是牢狱之灾。
可他没有选择,母亲还在医院躺着,每天的化疗费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只能被老鬼牵着鼻子走。巷口的黑影慢慢朝他走来,脚步声在空旷的巷子里格外刺耳,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的心上。
苏野挺直脊背,迎了上去。他不能退,母亲还在医院等着他交医药费,要是断了钱,医院就会停掉化疗;铁蛋还在等着他每天的鱼骨头,要是他出事了,铁蛋又要挨饿;还有他自己,要是不送这批货,老鬼肯定不会放过他。他必须撑下去,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他也只能往前走。
风越来越大,卷起地上的铁屑和落叶,在巷子里打着旋,有的叶子还被吹到了他的脸上,带着点粗糙的触感。苏野攥紧扳手,眼神里没有丝毫畏惧。不是不怕,而是怕也没用。
在这油污遍地的 J区,想要活下去,就只能比别人更狠,更能扛。他想起母亲昨天在电话里说的话,声音很虚弱,却还在叮嘱他“别太累,记得吃饭”,那一刻,他觉得所有的苦都不算什么,只要能让母亲活下去,他做什么都愿意。
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也许明天送完货,老鬼还会让他送下一批,也许哪一天他会被警察抓住,也许母亲的病再也治不好……无数个“也许”在他脑海里盘旋,可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都要带着母亲逃离这里,逃离这满是油污和威胁的地狱。
他想带母亲去一个没有机油味的地方,去一个能安安稳稳看病的地方,去一个不用每天提心吊胆的地方。巷口的黑影越来越近,他能看到他们口罩下的下巴,能听到他们走路时口袋里金属碰撞的声音。大概是带着刀。
苏野深吸一口气,把扳手举到身侧,做好了随时反抗的准备。他知道自己打不过两个人,但他不能坐以待毙,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他也要争取。铁蛋在垃圾桶后面轻轻叫了一声,像是在为他加油。
苏野回头看了一眼,铁蛋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点担忧。他对着铁蛋笑了笑,虽然脸上满是油污,笑容却很真诚。然后他转过身,继续朝着黑影走去,脚步坚定,没有丝毫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