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像断了线的珠子，从铅灰色的云层里砸下来，密集得让人看不清远处的街景。每一滴雨都带着十足的力道，砸在货车顶棚的铁皮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车窗外的路灯被雨水模糊成一团团昏黄的光晕，路边的树木在狂风里摇晃，枝叶疯狂地摆动，像是在挣扎着逃离这场暴雨的裹挟。
苏野坐在副驾驶座上，座椅的皮革又硬又凉，还带着点经年累月的汗味和灰尘味。他微微侧着头，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模糊街景，雨水在车窗上划出一道道蜿蜒的水痕，把原本就昏暗的夜色搅得更加浑浊。
他的右手紧紧攥着一个油纸包，油纸被他攥得有些发皱，里面是他下午特意去菜市场讨来的鱼骨头，还带着点没剔干净的鱼肉。他原本想着，送完这批货，就去巷口找铁蛋，看着它把鱼骨头啃得干干净净，那是他一天里为数不多能放松的时刻。
小腹的疼痛还没完全消退，止痛药的药效在两个小时前就开始渐渐过去。起初只是隐隐的坠痛，现在却像是有只无形的手在里面慢慢攥紧，带着点撕裂般的钝痛。
他靠在椅背上，左手轻轻揉着小腹，指尖能感觉到工装布料下皮肤的温度，还有自己因为疼痛而微微绷紧的肌肉。他皱了皱眉，心里暗暗想着，要是能早点送完货，就能再吃两粒止痛药，可一想到老鬼的催促和母亲的医药费，又只能把这点念头压下去。
“野哥，老鬼说这次的货很重要，送完给我们每人加两百块。”阿力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车胎碾过积水的路面，发出“哗啦”的水声，车身也跟着轻轻颠簸了一下。
阿力的声音带着点少年人的兴奋，还有点不易察觉的紧张，他时不时用眼角的余光瞟向放在后座的黑色箱子。箱子用粗麻绳捆着，表面光滑，一看就是新的，里面装着这次要送的走私汽车零件。
“听说这批货是要运到外地的，警察查得严，我们得小心点。”阿力又补充了一句，眼神里闪过一丝担忧。他今年才十七岁，是老鬼三个月前招进来的，之前一直在修车铺打杂，这还是他第二次跟着送“货”。
苏野能听出他语气里的害怕，可这害怕里又掺着对钱的渴望。阿力家里也穷，母亲卧病在床，和自己的处境几乎一模一样，也正是因为这一点，苏野对阿力总是多了几分容忍。
苏野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母亲床头那张红色的医药费催缴单，上面的数字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上。
两百块虽然不多，却能给母亲多买三天的药，能让母亲少受一天病痛的折磨。他想起早上出门时，母亲躺在床上，眼神里满是担忧地看着他，嘴里含混地说着“小心”，那一刻，他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揪着一样疼。
他告诉自己，再忍忍，等凑够了钱，就带着母亲离开 J区，再也不碰这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货车在雨夜里继续颠簸前行，发动机发出沉闷的“轰隆”声，像是在喘着粗气。车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偶尔有闪电划破夜空，短暂地照亮路边荒凉的景象。
废弃的厂房、长满杂草的空地、还有歪斜的电线杆，每一样都透着股破败的气息。苏野看着这些，心里突然生出一股莫名的不安，他总觉得，今晚的一切都太安静了，安静得有些不正常，只有雨声和发动机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反而让人更加心慌。
终于，在行驶了一个小时后，货车缓缓停在了城西的废弃工厂门口。这座工厂早就停产了，围墙塌了大半，门口的铁门锈迹斑斑，上面还挂着一块破旧的牌子，字迹模糊，只能隐约看出“机床厂”三个字。
铁门敞开着，像是一张张开的黑嘴，等着人往里跳。
老鬼叼着烟站在门口，烟蒂的火光在雨夜里忽明忽暗。雨水打湿了他的黑色夹克，衣服紧紧贴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他精瘦的身形，让他看起来格外阴沉。
他手里的橡胶棍在掌心轻轻敲着，发出“咚咚”的声响，那声音在空旷的雨夜里格外清晰，像是在给人敲警钟。
“货呢？赶紧卸下来，别耽误时间。”老鬼的声音里没有丝毫温度，像是淬了冰。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下来，滴在脸上，他却连擦都没擦一下，眼神里满是不耐烦和警惕，时不时朝着远处的路口张望，显然也在担心警察会突然出现。
苏野和阿力跳下车，雨水瞬间就打湿了他们的头发和衣服。冰冷的雨水顺着脖颈往下流，钻进衣领里，带着刺骨的寒意。苏野打了个寒颤，却没顾上擦，快步走到后座，打开车门。
黑色的箱子比他想象中重得多，他双手抓住箱子的边缘，用力往上提，小腹的疼痛瞬间加剧，像是有把刀突然扎了进去。他忍不住闷哼了一声，咬着牙，把嘴唇都咬得有些发白，硬是凭着一股劲，把箱子搬了下来。
阿力也搬着另一箱零件跟在后面，他的力气比苏野小，搬得有些吃力，脸涨得通红，额头上满是汗水，分不清是累的还是疼的。
两人一前一后，把箱子往工厂里搬。工厂里一片漆黑，只有远处角落里亮着一盏昏黄的应急灯，光线微弱，只能勉强照出脚下的路。
地面上满是废弃的零件和碎石，苏野走得很小心，生怕摔倒，箱子要是摔坏了，老鬼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就在他们把最后一个箱子放在指定位置，准备转身离开时，远处突然传来刺耳的警笛声。“呜——呜——”的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还带着红蓝交替的警灯闪烁，透过工厂破旧的窗户照进来，在地面上投下一道道晃动的光影。
老鬼的脸色瞬间变了，原本就阴沉的脸此刻更是黑得像锅底。他猛地扔掉手里的烟蒂，烟蒂在雨水里溅起一点火星，很快就熄灭了。
他转身就往工厂深处的接应车跑，脚步慌乱，连橡胶棍都扔在了地上，一边跑一边嘶吼：“别管他，快上车！”他的声音里满是恐慌，再也没有了之前的镇定。
阿力听到警笛声，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都失去了血色。他看着跑远的老鬼，又看了看还在整理箱子的苏野，眼神里闪过一丝犹豫，随即又被狠厉取代。
他知道，要是被警察抓住，不仅自己要坐牢，母亲也没人照顾了。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被抓，一定要走！
他突然冲过去，双手用力推向苏野的后背。苏野毫无防备，被推得踉跄了几步，正好撞在旁边驶来的货车保险杠上。“砰”的一声闷响，一股剧痛从背部传来，像是骨头都被撞碎了。
苏野疼得眼前发黑，差点栽倒在地。他还没反应过来，还没明白阿力为什么要这么做，货车司机就突然踩下了油门，发动机发出刺耳的轰鸣声。
车轮碾过积水，溅起的泥水狠狠打在他的身上，冰冷的泥水混着疼痛，让他瞬间清醒了几分。
可还没等他站稳，货车的车头就狠狠撞在了他的身上。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整个人都飞了出去，像一片落叶一样，重重摔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咚”的一声，他的后脑勺磕在地上，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意识开始模糊。
他能感觉到身体里的骨头像是断了好几根，每动一下都疼得钻心。鲜血从他的额头流下来，挡住了他的视线，世界在他眼里慢慢变成了红色。
口袋里的油纸包掉在地上，油纸被雨水泡得发软，里面的鱼骨头散了一地，在浑浊的雨水里泡得发白。原本带着点肉香的骨头，此刻却显得格外凄凉。
苏野躺在地上，努力睁着眼睛，看着阿力跳上老鬼的接应车。车门“砰”地一声关上，车子很快就消失在雨夜里，只留下一对越来越远的车尾灯，还有漫天的暴雨和刺耳的警笛声。
心里的绝望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想挣扎着站起来，想追上老鬼和阿力，想问问他们为什么这么狠心，可身体却像灌了铅一样重，根本动不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警笛声越来越近，看着警察的身影出现在工厂门口，看着自己口袋里那张小小的照片滑落出来。那是他上周用手机拍的铁蛋，照片里的铁蛋正啃着鱼骨头，眼睛亮晶晶的，可爱极了。
可现在，照片在浑浊的雨水里慢慢晕开，铁蛋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最后只剩下一团模糊的色块。
意识沉入黑暗前，苏野的脑海里闪过母亲苍白的脸，闪过铁蛋蹭他裤腿的毛茸茸的触感，闪过自己暗暗发誓要带母亲逃离 J区的决心。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能死，我妈还在等我交医药费，铁蛋还在等我喂鱼骨头。我不能就这么倒下，我还有太多的事没做，还有太多的责任没完成。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手指微微动了动，像是想抓住什么，可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了下去，意识彻底被黑暗吞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