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医院急诊室的大厅永远像一口沸腾的锅,即便已是深秋的傍晚,空气里依旧裹挟着挥散不去的燥热。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呛人,带着冰冷的化学气息,又混着药水味、病人的汗味和家属们压抑的叹息声,在拥挤空间里织成密不透风的网,压得人喘不过气。
大厅的白炽灯亮得刺眼,惨白光线洒在磨亮的瓷砖上,映出往来人群慌乱的影子。穿病号服的患者扶墙慢行,家属拎着鼓鼓的行李袋穿梭,护士站的呼叫铃时不时“叮铃铃”响,夹杂着医生与家属的低语、孩子的哭闹,每一种声音都在加剧这里的紧张。
陈默拎着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两盒感冒药和一瓶止咳糖浆,是刚从二楼药房取的。指尖触到塑料袋的冰凉,他还记着医生的叮嘱:“按时吃药,多喝热水,要是咳嗽加重就再来复查。”他最近着凉,本想取药就回家,可走到急诊大厅拐角,却被一阵骚动吸引。
一群穿藏蓝色制服的警察围在大厅中央,制服上沾着雨水,显然刚从外面赶来。人群中间的金属推床“咕噜咕噜”滑动,床上躺着个年轻人,浑身被血迹浸透。浅蓝色工装大半变成深褐色,衣角滴着混血的水珠,落在瓷砖上晕开深色印记。
年轻人腹部裹着厚纱布,早已被血渗透,暗红血渍从纱布边缘渗出,顺着身体流到床沿,触目惊心。她双目紧闭,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却因牙关紧咬泛着青紫,昏迷中眉头仍紧紧皱着,似在忍受极大痛苦。
一位穿绿色手术服的医生站在推床旁,额头满是汗珠,快步跟着推床,焦急地对警察喊话,声音尖锐得盖过其他声响:“患者失血过多,血压已到危险值,必须立刻手术!医院有规定,先交押金才能安排,再耽误就来不及了!你们谁能先垫付?”
警察们面面相觑,有人掏手机翻看,有人皱眉摇头,有人往走廊张望联系同事,没人立刻应声。沉默里带着尴尬与无奈,他们出警时没带多少现金,医院押金数额不小,一时难凑齐。
陈默不自觉往前走了几步,凑到人群边缘。目光落在年轻人脸上,看她昏迷中仍紧绷的侧脸、攥得发白的手指,心里突然触动。这个年轻人眼里,哪怕失去意识前,也透着不肯认输的倔强,像极了小区便利店门口的流浪猫——浑身冻得发抖,却不肯接受施舍,只警惕缩在角落,用亮得惊人的眼睛盯着路人。
他下意识摸口袋,指尖触到硬邦邦的信封。这是他攒了三个月的五百块,本打算明天给隔壁社区的张奶奶买制氧机。张奶奶七十多岁,有严重哮喘,冬天喘不过气,上个月还因缺氧住院。陈默每次去看她,都能听到她夜里咳嗽,便想攒钱买台小型制氧机让她舒服些。
陈默的手指顿了顿,心里开始挣扎。一边是张奶奶急需的制氧机,是他答应好的事;一边是眼前随时可能失去生命的年轻人,医生说再耽误就来不及了。他抬头看医生焦急的神情,低头看年轻人苍白的脸,心里的天平慢慢倾斜:制氧机可以再攒,可生命只有一次,错过就没机会了。
“医生,我来垫付。”陈默的声音不大,却让嘈杂的大厅瞬间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有惊讶、有疑惑,也有感激。警察纷纷看他,医生也停下脚步,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这个拎着感冒药、穿普通夹克的年轻人。
陈默没犹豫,掏出信封快步递给医生。信封还带着他的体温,他能感觉到医生指尖的颤抖。医生愣了一下,赶紧把信封递给护士:“快,去收费处办手续,让他们立刻准备手术,一定要尽快!”
护士接过信封,转身往收费处跑,高跟鞋踩在瓷砖上“噔噔噔”响,像在与时间赛跑。推床被医护人员围着,快速往手术室移动,金属轮子留下长长的痕迹,也带走了所有人悬着的心。
手术室的门“砰”地关上,门口的红灯瞬间亮起,刺眼的红色在惨白走廊里格外醒目。陈默没离开,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双手放在膝盖上,心里有些忐忑。他不知道这个决定对不对,不知道年轻人能不能挺过手术,更不知道该怎么跟张奶奶解释。
他掏出手机,点开与张奶奶的聊天界面,看着上次的记录——张奶奶说“小陈啊,你别总想着我,自己多注意身体”,心里更愧疚。想了想,他发消息:“奶奶,我这边有点事,制氧机可能要晚几天给您买,您别着急,注意身体。”发完把手机揣回口袋,靠在椅背上,盯着手术室的红灯默默祈祷。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走廊很安静,只有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响,每一声都像敲在陈默心上。他偶尔站起来活动发麻的腿,或走到窗边看外面渐暗的天色。街上的路灯亮了,昏黄光线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面投下细长的影子。
期间有几个警察过来道谢,留下联系方式说会还押金。陈默笑着摆手:“不用着急,先等病人脱离危险再说。”看着警察离开的背影,他心里踏实了些——至少自己没做错。
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的红灯终于灭了。陈默立刻站起来,快步走到门口。很快,穿绿色手术服的医生走出来,头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额头,脸上满是疲惫,摘下口罩能看到嘴角的胡茬。
陈默赶紧迎上去,声音紧张,呼吸都急促:“医生,他怎么样了?手术还顺利吗?”他紧紧盯着医生的脸,生怕听到不好的消息。
医生看了看陈默,眼神复杂,犹豫了一下轻轻叹气:“手术很成功,患者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但有件事我得跟你说,你要有心理准备。”
陈默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赶紧点头。医生组织了语言:“患者情况特殊,手术中我们发现她其实是女性,患有假两性畸形。检查显示她染色体是 XX,有完整的女性内生殖系统,只是外部性征偏男性,所以一直被当成男生生活。”
陈默彻底愣住了,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穿工装、像小伙子的人,竟然是女性。消息太突然,让他一时难以消化。
医生继续说:“这次车祸导致她外部性征器官严重损伤,为了保命,我们只能做切除手术。另外,她的性腺发育异常,无法正常分泌雌性激素,后续需要长期激素治疗辅助恢复。不治疗的话,会影响女性第二性征发育,还可能引发并发症。”
陈默慢慢缓过神,看着医生疲惫的脸,想起年轻人倔强的样子,心里生出几分心疼。这个年轻人不仅要面对身体的伤痛,还要接受性别认知的转变,未来的路一定很难走。
“她现在还没醒,需要在重症监护室观察一段时间。”医生补充道,“你是她的家属吗?后续要跟她沟通病情和治疗方案,而且她的情况要严格保密,这是保护隐私,也是避免她受伤害。另外,治疗费用不低,三个月住院费加激素治疗费大概要两万块,你得有心理准备。”
陈默郑重点头:“医生,我不是她家属,只是刚好遇到帮她垫了押金。您放心,我会守住秘密,也会想办法解决医药费,不会让她因为钱耽误治疗。”
医生露出欣慰的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真是个好人,现在愿意帮陌生人的人不多了。她现在需要休息,等她醒了再慢慢沟通,注意方式方法,别刺激她。”
陈默点头送走医生,又坐回长椅。掏出手机翻通讯录,手指停在“老家二叔”的名字上。二叔是他最亲近的人,平时很照顾他,手里也有积蓄。他知道两万块不是小数,自己凑不齐,只能求助亲戚。
他犹豫了一下,手指悬在拨号键上。不知道二叔会不会借钱,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总不能说给素不相识的人垫了医药费,现在还要借两万块帮她治病吧?
可转念一想,要是自己不帮,年轻人醒来面对伤痛和巨额医药费,说不定会失去生活的希望。想起她倔强的眼神,想起医生说她还年轻,未来的路还长,陈默的犹豫渐渐消失。
他深吸一口气,按下拨号键。电话接通的瞬间,听到二叔熟悉的声音,心里突然踏实了些。他知道这条路可能很难,但不能不管这个浑身是伤、身份特殊的年轻人。他要帮她,不仅为那五百块押金,更是为那份困境中不愿放弃的倔强,为那黑暗中闪烁的希望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