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苏野牢牢裹在中央。他的意识从一片混沌的白色中艰难剥离,先是嗅觉被这霸道的气味占据,接着是听觉。监护仪滴滴的规律声响,窗外偶尔掠过的鸟鸣,还有护士推车走过走廊时轮子发出的轱辘声,这些声音一点点拼凑出医院这个模糊的认知。
他缓缓睁开眼,视线花了好一会儿才聚焦。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惨白的天花板,正中央悬挂着一盏输液灯,透明的输液管垂下来,药液正以极慢的速度往下滴,每一滴落下的滴答声,都像在敲打着他紧绷的神经。
“还活着……”这个念头刚在脑海里浮现,下腹部就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像是有无数把小刀在同时搅动。苏野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摸伤口,指尖却先触碰到工装内侧的一处凸起。那是母亲六年前为他缝的暗袋,针脚粗糙却结实,此刻正贴着他的腰腹,带着熟悉的温度。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住了他的心脏。他记得自己被阿力推出去,记得被货车撞飞的剧痛,记得温热的血混着雨水漫过身体,可现在,腹部的伤口似乎不止是撞击伤那么简单,那层纱布之下,好像藏着更让他恐惧的秘密。
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指节因为用力攥着床单而泛白。他想坐起来,想掀开被子看看自己到底怎么了,可身体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稍一用力,腹部的疼痛就加剧几分,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的病号服。
“你醒了?”一个温和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苏野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胸前挂着主治医生的铭牌,手里拿着一份病历夹,身后还跟着一位捧着蓝色文件夹的护士。医生走到病床边,先看了一眼床头的生命体征监测仪,屏幕上跳动的数字趋于平稳,他紧绷的眉头才稍微舒展了些。
“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医生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感,“你送来的时候情况很危险,腹部贯穿伤引发了大出血,我们给你做了紧急手术,命总算是保住了。”
“我……我的身体……怎么了?”苏野的声音干涩沙哑,像被砂纸磨过一样,每说一个字,喉咙都传来一阵刺痛。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医生,眼神里满是急切和恐慌。他不在乎伤口有多疼,不在乎还要住多久院,他只想知道,自己的身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医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接过护士手里的蓝色文件夹,抽出一张塑封的纸片递到苏野面前:“术前检查时,护士在你工装的内侧暗袋里发现了这个,六年前你在本院急诊科的缴费单,临时就诊卡号和接诊医生签名都还清晰。我们根据这个,找到了当年的纸质病历。”
苏野的呼吸猛地一滞,视线落在那张泛黄的收据上。塑封边缘早已磨损开裂,露出里面泛黄的纸片,苏晚用透明胶带反复粘补,胶带的黏性随着时间减弱,边角随时可能脱落。他瞬间想起 16岁那个夏天,母亲攥着这张被他揉皱的收据,蹲在修鞋铺门口,拜托师傅用最简易的机器塑封。“留着吧,”母亲当时的声音还在耳边,“万一以后再疼,拿着这个找医生,能少走些弯路。”
这些年,他换过三件工装,却每次都要找裁缝在新工装上缝一个暗袋,把收据、母亲的购药处方单、蝴蝶发卡甚至给铁蛋买猫粮的零钱一一放进去。工装洗得发白,暗袋的缝线补了又补,他却从不敢用洗衣机搅洗,每次都要手洗暗袋区域,生怕里面的东西受损。这不是刻意保存,而是母亲的话早已刻进骨子里,暗袋里的物品,早成了他活下去的念想。
“当年你因周期性下腹痛就诊,医生建议查内分泌和染色体,你没完成检查就走了。”医生翻开病历夹,指着一行模糊的字迹,“这次手术中,我们发现你的生理结构存在异常,结合基因检测和内窥镜结果,确认你是 XX染色体,拥有完整的女性内生殖系统,医学上称为女性假两性畸形。”
“不……不可能!”苏野猛地嘶吼起来,手不受控制地摸向工装暗袋,指尖触到塑封收据的硬边,那是母亲留下的温度,可此刻却像烙铁一样烫。他像被触碰了逆鳞的野兽,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手背上的输液针被扯掉,鲜血顺着针眼涌出来,滴在白色的床单上,开出一朵朵刺眼的血花。可他完全没察觉,只是死死瞪着医生,眼神里满是疯狂。
“你们在胡说!我是男人!我叫苏野!我在 J区修车!我怎么可能是女人!”他歇斯底里地咆哮着,声音因为过度激动而变得尖锐,“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是不是把我的检查报告和别人的弄混了?快给我重新查!”
医生和闻声赶来的护士赶紧上前按住他,生怕他扯裂伤口。“你冷静点!伤口刚缝合好,再挣扎会裂开的!”医生的声音也提高了几分,带着一丝急切,“我们已经反复核对过了,基因检测不会出错,内窥镜检查也清晰地显示了你有子宫和卵巢,这些都是女性特有的内生殖器官,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事实?什么事实?”苏野挣扎着,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混合着脸上的冷汗,狼狈不堪,“我活了二十二年!我每天扛着几十斤的零件修车!我是苏野!是 J区人人都叫一声野哥的男人!你现在告诉我,我是女人?这不是事实!这是笑话!是你们编出来的笑话!”
他不是在抗拒成为女人,他是在抗拒自己二十二年的人生变成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那些他曾引以为傲的男人味,手臂上的肌肉,粗糙的手掌,能轻松扛起发动机的力气,甚至是每个月准时发作的肠痉挛,现在都成了讽刺。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做男人,可到头来,却只是在扮演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角色。
“你先别激动,听我把话说完。”医生按住他的肩膀,语气里多了几分耐心,“你腹部的创伤不仅造成了大出血,还严重损伤了你的外部男性性征器官。由于损伤过于严重,已经无法保留。为了你的生命安全和未来的健康,我们在手术过程中,不得不进行了切除手术。”
“切除……手术?”苏野的声音瞬间低了下去,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曾拧过无数颗螺丝,修过无数台发动机,也曾为母亲喂过药,为铁蛋剥过鱼骨头,可现在,这双手连保护自己男性身份的能力都没有。
他突然觉得很可笑,自己像个小丑,在别人设定好的剧本里演了二十二年,最后却被现实狠狠一巴掌打回原形。他所有的坚硬,所有的伪装,所有赖以生存的身份认同,在这一刻,都碎得像玻璃碴,扎得他遍体鳞伤。
“我不是苏野……那我是谁?”苏野喃喃自语,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眼泪顺着眼角不断往下流,“我活了二十二年,到底活成了什么?”
护士已经重新给他扎好了输液针,还递过来一杯温水,可苏野连碰都没碰。他蜷缩在病床上,像个迷路的孩子,身体因为绝望而微微颤抖。他想起母亲期待的眼神,想起老鬼威胁的话语,想起阿力推他时的狠厉,想起铁蛋蹭他手心时的温暖,这些曾经支撑他走下去的人和事,现在都变成了压在他身上的重担。
如果他不是苏野,如果他是个女人,那母亲会接受吗?老鬼还会用母亲的医药费要挟他吗?他还能在 J区活下去吗?铁蛋还会认他吗?
无数个问题在他脑海里盘旋,像一团乱麻,理不清,也解不开。他觉得自己像被扔进了一个漆黑的深渊,不管怎么挣扎,都看不到一点光。
“你现在需要好好休息,情绪太激动对伤口恢复不好。”医生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也有些不忍,“如果你想了解更多关于女性假两性畸形的知识,或者需要心理疏导,我们可以帮你联系相关的专家。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接受这个真实的自己。”
医生说完,又嘱咐了护士几句,才拿着病历夹轻轻带上门离开。病房里只剩下苏野一个人,还有监护仪滴滴的声响,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
苏野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眼泪无声地浸湿了枕头。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哭累了,眼皮越来越重,才在药物的作用下,重新陷入了昏睡。只是这一次,他的梦里不再是油污和修车铺,而是一片白茫茫的雾,他站在雾里,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