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静剂的效力像一层柔软的云,将苏野裹在其中。再次醒来时,窗外的天已经亮透,晨曦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病房地板上投下一道道细长的光斑,空气中的消毒水味似乎也淡了些,混进了一丝清晨的清新。
他动了动手指,没有昨天那种撕裂般的剧痛,只有伤口处传来的钝痛,提醒着他那场颠覆一切的手术。情绪已经平复了许多,不再有昨天的狂躁和绝望,但心里依旧像被掏空了一块,只剩下混沌的废墟。他还没来得及消化自己是女性这个事实,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人生。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主治医生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厚厚的病历档案,封面是深蓝色的,边缘已经有些磨损,显然是存放了多年的旧档案。医生把档案放在床头柜上,拉过椅子坐下,没有像昨天那样直奔主题,而是先拿起听诊器,仔细听了听苏野的心肺,又查看了一下伤口的纱布。
“体温正常,伤口没有感染迹象,恢复情况比预期的好。”医生收起听诊器,语气比昨天温和了些,“我知道你现在很难接受,但逃避解决不了问题。这是你的病历档案,里面记录了你从十六岁到现在的就诊记录,我想,你应该看看。”
苏野的目光落在那份档案上,迟迟没有动。他怕,怕档案里的内容会再次将他推入深渊,怕那些冰冷的文字会彻底否定他过去的人生。
“你十六岁那年的就诊记录在第三页。”医生像是看穿了他的顾虑,主动翻开档案,指着其中一张泛黄的记录单,“当时你的主诉是周期性下腹痛,每月发作一次,持续 3-5天,接诊医生初步诊断是肠痉挛,但你看这里。”他指着记录单下方一个小小的五角星标记,“当时的医生在这里写了备注,建议进行内分泌检查和染色体核型分析,因为他发现你的第二性征发育与同龄男性存在差异,怀疑你的腹痛可能与性腺发育异常有关。”
苏野的呼吸猛地一滞,目光死死盯着那张记录单。纸上的字迹有些潦草,但建议内分泌及染色体检查几个字却格外清晰,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尘封多年的记忆。
他想起了十六岁那个夏天,也是这样一个闷热的早晨,他因为腹痛在地上打滚,额头的冷汗把床单都浸湿了。母亲吓坏了,背着他往社区医院跑,一路上不停地哭。接诊的医生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大夫,戴着厚厚的老花镜,问了他很多让他羞耻的问题,有没有出现过**胀痛?有没有过类似月经的出血?声音有没有变粗?喉结有没有凸出来?
当时的他只觉得愤怒又难堪,觉得医生是在羞辱他,是在质疑他不是个男人。他涨红了脸,对着老大夫大吼你才有病,然后不顾母亲的阻拦,摔门跑出了诊室。后来母亲还想带他去大医院再检查,可他说什么都不肯,还跟母亲大吵了一架,说她宁愿相信外人,也不相信自己的儿子。
原来,真相的门早在六年前就对他敲响过,是他自己亲手关上了。那些每月准时发作的肠痉挛,那些比同龄男生更细腻的皮肤,那些始终没怎么变粗的声音,那些让他恐慌却刻意忽略的异常,从来都不是巧合,而是身体在一次次提醒他,他的人生,从一开始就不是他以为的样子。
“你的肠痉挛,其实是生理期疼痛的变体反应。”医生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由于你的处女膜闭锁,经血无法正常排出,积聚在子宫内,每月就会引发剧烈的腹部绞痛。这次手术,我们在修复你腹部创伤的同时,也为你做了处女膜切开术,疏通了原本闭锁的生理通道。”
医生顿了顿,看着苏野苍白的侧脸,语气尽量平缓:“从今以后,你虽然因为卵巢发育情况无法生育,但会拥有正常的女性生理周期。这不是剥夺你的身份,而是让你回归健康,回归真实的自己。”
“真实的自己……”苏野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病历本上自己十六岁时的签名。字迹稚嫩,却带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那是苏野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正式的医疗记录里,也是他开始用男人身份伪装自己的起点。
医生离开后,病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苏野拿起那份病历档案,一页一页地翻看着,像是在阅读别人的人生。除了十六岁的那次记录,后面还有几次零散的就诊,有一次是在车行被零件砸伤了胳膊,有一次是感冒引发了肺炎,每次的就诊人姓名都是苏野,性别栏里都写着男。
直到昨天的手术记录,性别栏被用红笔改成了女,诊断结果里写着女性假两性畸形、腹部贯穿伤、外部性征器官损伤。这短短几行字,像一把手术刀,将他过去二十二年的人生剖开,露出里面血淋淋的真相。
他想起了很多被自己刻意遗忘的瞬间。
小时候,他比同龄的男孩长得秀气,皮肤白,眼睛大,邻居阿姨总说这孩子要是个女孩,肯定是个美人胚子。每次听到这话,他都会气得大哭,然后跑去跟男孩们打架,用拳头证明自己是个男人。
十二岁那年,班里的女生偷偷传看言情小说,他好奇地凑过去,却被男生们嘲笑像个小姑娘。从那以后,他再也不碰任何女孩子喜欢的东西,把所有的漫画书都换成了汽车杂志,把零花钱都用来买玩具枪和模型车。
十五岁青春期,当别的男生开始长喉结、变声、长出浓密的体毛时,他的变化却微乎其微。喉结不明显,声音还是有些尖细,腿毛也只有稀疏的几根。他为此感到恐慌,开始疯狂地健身,每天做一百个俯卧撑、两百个仰卧起坐,练出了一身肌肉,还特意穿最宽大的工装,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就怕别人看出他的不一样。
还有一次,他在旧货市场看到一个被丢弃的蝴蝶发卡,银色的蝴蝶翅膀上镶着小小的水钻,在阳光下闪着微弱的光。他鬼使神差地捡了起来,偷偷藏在工装最深的暗袋里。无数个失眠的夜晚,他会躲在被子里,把发卡拿出来,在指尖反复摩挲,感受那冰凉而光滑的触感,心里会涌起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的、隐秘的平静。
那时候的他,总以为这些是毛病,是怪癖,是需要隐藏的污点。可现在他才知道,那些都是他身体里真实的自己在挣扎,是她在试图冲破苏野这个坚硬的壳,是他自己一直不肯面对而已。
“原来我早就知道了……”苏野轻轻合上病历本,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可这次的眼泪里,没有了昨天的绝望,多了几分释然。他不是苏野,也从来都不是。他只是一个在名为苏野的壳里,躲藏了二十二年的、迷了路的灵魂。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敲响,护士端着托盘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位穿警服的年轻警员,是昨天在车祸现场帮忙抬担架的小张。“苏先…小姐,这是你的电话卡。”小张手里捏着一张 SIM卡,放在托盘边缘,“昨天你被送来时,手机摔得厉害,我们取出了你的电话卡,用警务站的电话给你备注的王阿姨(母亲护工)打了个电话,暂时只说了你临时遇到点意外,让你家人别担心,没提其他事情。”
苏野的目光落在电话卡上,金属芯片还沾着一点泥点,是车祸现场的痕迹。
“手机我们找维修师傅看过了,医院门口的便民维修摊师傅看的,说换个二手屏幕就能用,我们已经让师傅加急修了,晚些就能修好。”小张补充道,“要是你需要联系家里,病房门口就有公用电话,我把王阿姨的号码抄给你。”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拿笔写上着一串数字,末尾还画了个简单的笑脸。
苏野接过纸条,指尖碰到粗糙的纸面。他攥着纸条,喉咙有些发紧:“谢谢你们,没让她知道我住院。”
“应该的,免得家里人着急。”小张笑了笑,没多停留,“你好好休息,有需要可以找医生或者护士叫我们,晚些我们会再来问你一些问题。”
小张走后,护士给苏野换完药,又递来一杯温水:“刚才王阿姨还打电话到护士站,问你醒了没,说你母亲今天总念叨你,饭都没吃几口。”
苏野的心猛地一揪,立刻扶着床头坐起来:“麻烦帮我拿一下门口的公用电话,我跟她报个平安。”
护士把公用电话递到床边,苏野按着纸条上的号码拨号,手指因为紧张有些发抖。电话响了三声就被接通,王阿姨焦急的声音立刻传了过来:“是阿野吗?你终于打电话了!昨天警察同志说你有点意外,我担心了一晚上!你没事吧?你妈最近精神不好,一直喊你的名字。”
“王阿姨,我没事,就是不小心摔了一跤,擦破点皮,医生让留院观察两天。”苏野刻意放轻语气,隐瞒了手术和住院的真相,只说是轻微擦伤,“你别跟我妈说我住院,就说我去外地帮朋友办事,过两天就回去看她,免得她着急上火。”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王阿姨松了口气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会帮你瞒着的,你放心养伤。对了,医院今天又来催医药费了,说再不交就要停你妈妈的药,你这边……”
“医药费的事你别担心,”苏野赶紧打断她,强压下心里的慌乱,“我这两天就凑齐打给你,你先跟医院说说,让他们宽限几天,千万别停我妈的药。”
挂了电话,苏野靠在床头,手里还攥着那张写着号码的纸条。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电话卡和纸条上,带着淡淡的暖意。
他拿起病历本,翻到最后一页,拿起笔,在空白处轻轻写下苏晚两个字。这是他在心里想了很久的名字,没有野的锋利,只有夜晚的安静和包容。写完后,他看着那两个字,又摸了摸工装暗袋里的旧收据,嘴角终于露出一丝微弱的笑容。
或许,这张小小的电话卡,这两个新写的字,就是新的开始。
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他的手上,带着暖暖的温度。苏晚握紧了电话卡,心里的迷茫少了几分,多了几分坚定。不管未来有多难,他都要带着母亲的牵挂,带着这张电话卡背后的幸运,好好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