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总说我是英雄，可英雄……连自己做了什么都记不清吗？”
程胜单手撑地，侧着身扫视狼藉。抬手抹去脸上灰迹与血渍，指尖触到皮肤时，那触感陌生得像在摸别人的脸。
他望着自己完好的手，没惊讶血肉模糊为何消失，只懊恼地盯着——这双手，是用来杀人的？还是救人的？
之前那段陌生回忆里的“我病了”，像根刺扎在心头，他不敢深想，只默叹：
在村里待太久，精神怕真是出了问题，该出去透透气了。那个回忆里的陌生人是谁……或许，我真的病了吧。
林外，该有治病的法子吧……
抓起斗笠按在头上，不是遮挡，是逃避。拍掉身上灰与木屑，他继续往林中走。
————
“唉，说书人。你说这次可以找到那个解药吗？”
“嘘——”
————
“呼——”一阵风过，无痕无迹，却带着净雅之气，卷走了怨与恨，枯叶都没被吹动半分。
风散时，林中有变，一声“呵呵”带着欣赏，在林间回荡。
“谁！”
程胜四下张望，满眼只有树与叶。心头一紧：莫非村里斩的怪物没死透？跑！
念头刚起，脑海里就浮出画面——那天，我提刀在院子摘黑果，大地突然震响，数百人奔逃。他出去时，村民都聚在晒谷场，一群人围着个小孩。他冲上去一刀斩了他们，对方却毫不在意。
等他们全倒下，他救下那小孩，回头再看时，那些“人”身形变得模糊……
唉？不对，他们是“墨”，因为我记不清他们原本的模样了。
程胜弓背狂奔，脚下枯叶被踩得粉碎，簌簌作响，两旁树木飞速后退。他不敢停，怕被墨祟追上。
树梢有黑影穿梭，紧追不舍，枯叶时不时落下，簌簌声催得他更快。
前方忽有强光，黑影显形——身穿直裰，瘦高七尺，比程胜矮半个头，背后缚着卷轴，分明是个书生。可他脖颈以上一片平整空白，像被钝刀刮去了所有轮廓。
根本就没有脸！
程胜暗道：
可追了这许久，对方却未直接下杀手，莫非另有目的？
这林子没尽头？都半炷香了……
程胜放缓脚步，调整呼吸，抬眼观察四周。
左边，白光劈开黑暗，露出片空地，中央立着块大灰石，边缘有突兀的白，像是谁用蘸满了苍白颜料的笔，硬生生涂改上去的。
程胜掉头冲过去，拼尽全力跑到石边，一手撑着石头喘气，警惕未减。
树梢上的书生见状顿住，在他看不见的角度拱了拱手，解下卷轴竖在脸前摊开。
“哗——”
程胜循声看去，见对方用卷轴挡脸，上面三个字：“林 疏 羽”。
书生踩着树枝缓缓落下，距地二尺时轻飘落地，踏地无声，与他保持三步距离。
程胜又疑又恼，上下打量：看穿着是书生，透着雅气，可为何跟着他？是人吗？莫不是疯了！卷轴上的字是什么意思？他不识字。用卷轴挡脸，是怕人看？难道生得丑陋？越不让看，他偏要看！
程胜歪头侧望，却见书生像枚钉子钉在视野中心——向左、向右、向前、向后，对方始终在正中央。
他不信邪，低头看时，书生像嵌在地里；抬头望时，对方又像悬在空中。
“够了！别再戏耍他，忘了我叫你来的目的？”
这话一出，程胜心头一震，警惕地扫视四周；那书生抓着卷轴的手也抖了一下，带着惧意开口：“抱歉，林先生，我见这厮有趣，方才逗了逗。”
话音落，眼中的“钉子”消失，程胜视野恢复正常。
他站起身，拨弄着下巴，满脑子疑问：林先生是谁？林中还有别人？刚才是怎么回事？
“程小友，是吾找你。”卷轴飘声道，“此卷是吾一魄，此类卷轴吾有好几卷，这书生是吾的人。吾今日来，为你而来。”
啥？卷中魂？因他而来？程胜纳闷：自己身上有什么宝贝？这人和书生一样莫名其妙，怕不是一路的。
“你们是谁，要干什么？”
只是在“么”音落后，卷轴脱离书生，飘至空中，卷中快速伸出一只手，延至程胜脖颈，将其死死掐住，拎至半空，程胜身上冒出墨色浊气，隐入空中，脸浸着墨的部分淡了几分。
卷中魂的声音冷了几分。
“那东西，藏得倒是深，可惜遇着了吾。”
此时，周身林间，狂风忽骤，卷起枯叶撞向树干，千枝万叶扭打在一起。
咳，咳，咳……
程胜面上逐渐惨白，用力拍打那只手，但像拍到了棉花上一样，没有任何作用，他心里奇着。
这手触到喉咙的瞬间，皮肤上并没有传来人的温度和肉的触感，倒像是一种毛刷，正勒住自己的脖子。
“还有你，有的问题就别问，吾叫你一声‘程小友’，只是对你客气客气。”
“就是就是，先生，说的对，这人就该死。应用九幽之火燃烧殆尽!”
书生躲在卷后开口。
“聒噪!真是不知礼数，尔欲替吾做主？!”卷中魂说道，手发松，带起了阵阵白雾，手化成了“手”字消散了，放了程胜下来，他重重摔下。
周遭静下。
“呸呸——”程胜擦了擦嘴角。
“直接开门见山。”卷轴道，“待会儿这卷会化作灰纸，是张地图，叫墨定图，能指定方位。哈哈哈，你放心，你会用它的，马上就会。吾限你一日内到图上的原点，否则……”
卷中魂没说完，转向那书生。书生全身剧烈颤抖，不知是恐惧还是激动。
程胜好奇地挪步看去，手往自己脸上摸摸，暗叹：果然生得丑陋，连脸都没有，竟把自己的脸都剥了去。
同时相同的画面也在脑海浮现。
可不等程胜细想，卷轴又开口，语气裹了微微的柔：“你的任务完成了，去吧。”
书生跪地叩首，声线因激动而微颤：“书生李一阳，得为林先生效死，此生无憾！”
话落，林中无声，再静。
原来卷中魂是林先生吗。
程胜心里念叨。
于此同时，那书生身上墨晕渐开，似有无形的笔在他身上挥洒，飞白处似有风声。收锋时，余墨坠下，他竟化作五个字：“书生 李 一 阳 ”，笔锋与卷轴上的如出一辙。
这些字被无形之力撕扯，“咔吧”一声裂成六块：“书生”、“木”、“子”、“丨”、“阝”、“日”。
血从字缝溅出，却没一滴落地，字块着地无声。
字块与枯叶混在一起，五块没入土中，唯有“书生”二字留在地上。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没了。更恐怖的是，林中连一丝动静都没有。
程胜双目圆睁，嘴微张，手僵在半空，惊骇不已。
“呵呵，乏了。吾可是你的恩人，刚还帮你缓了你身上的状况，走了走了……”卷中魂说着，卷轴燃起墨色火烟，烟中混着腥味与墨水味。
消失前，它又轻描淡写地补了句，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哦对了，隔石有眼，这都是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