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晓夏以为,那颗皱巴巴的橙子味水果糖已经化解了游乐园的小小危机。她们的关系似乎恢复如初,甚至更甚——林暮雨现在偶尔会主动把额头轻轻抵在何晓夏的肩膀上,虽然只有短短几秒,却足以让何晓夏受宠若惊地傻笑半天。
直到那场突如其来的雷阵雨。
她们当时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天空原本只是阴霾,转眼间就黑沉如夜,狂风卷着尘土和落叶呼啸而过。何晓夏刚嘀咕了一句“这天气变脸比数学老师还快”,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紧接着,一道刺眼的闪电撕裂天空,雷声轰隆炸响,震得地面仿佛都在颤动。
“快跑!”何晓夏下意识地去拉林暮雨的手,想找个地方避雨。
可她一回头,心猛地沉了下去。
林暮雨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的脸在闪电的青白光芒下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睛睁得极大,瞳孔却缩得很小,里面盛满了纯粹的、无法言说的恐惧。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是秋风中的最后一片叶子,呼吸变得急促而浅,几乎要喘不上气。
“暮雨?”何晓夏慌了,雨点瞬间打湿了她们的头发和衣服,但她顾不上了。她靠近她,声音被雨声和雷声压得几乎听不见,“别怕!只是打雷!很快就停了!”
林暮雨仿佛根本听不见,她的世界仿佛被巨大的恐惧彻底淹没。她猛地甩开何晓夏试图安抚的手,力气大得惊人,然后双手死死地捂住耳朵,指甲几乎要掐进头皮里。她蜷缩起身体,喉咙里发出一种极其痛苦的、被压抑的呜咽声,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又一道惊雷炸开!
林暮雨浑身一颤,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呜咽声戛然而止,整个人脱力般地向后软倒。
“暮雨!”何晓夏惊叫一声,手忙脚乱地扑过去,在她摔倒在地前用力抱住了她。林暮雨的身体冰冷而僵硬,在她怀里不住地颤抖,眼睛失神地望着灰黑色的天空,雨水打在她脸上,和泪水混在一起,不断滑落。
何晓夏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林暮雨世界崩塌的样子,如此无助,如此绝望。那些她平时觉得可爱又独特的“语言”,在此刻巨大的恐惧面前,全都失效了。她那些插科打诨的玩笑,那些絮絮叨叨的吐槽,在此刻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她抱着林暮雨,跌跌撞撞地躲到旁边一个狭窄的公交站台底下。空间很小,她尽量用身体为林暮雨挡住斜吹进来的雨丝和外面电闪雷鸣的可怖景象。
林暮雨依旧在剧烈地颤抖,捂紧耳朵的手不肯松开,牙齿磕碰在一起,发出细碎的、令人心碎的声音。她的眼泪无声地流着,比外面的雨水更让何晓夏感到冰凉。
何晓夏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只能更紧地抱住她,一只手笨拙地、一遍遍地拍着她的背,另一只手轻轻覆盖在她冰冷的手背上,尽管无法让她松开捂紧耳朵的手,却试图传递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温暖。
她在她耳边不停地、语无伦次地低声说着: “没事了,没事了……” “我在这里,我陪着你……” “不怕,暮雨,不怕……” “雷公爷爷就是嗓门大了点,其实是个老糊涂蛋,我们不理他……” 她的声音混在哗啦啦的雨声和沉闷的雷声中,轻得像叹息,却固执地不肯停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雷声渐渐远去,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怀里的颤抖也逐渐平息下来,变成细微的、间歇性的抽噎。林暮雨捂紧耳朵的手,终于一点点地松开了力道,无力地垂落下来,指尖冰凉。
何晓夏松了口气,感觉自己的手臂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酸麻僵硬,但她一动不敢动。
林暮雨缓缓地抬起头,眼睛红肿,眼神里还残留着惊惧后的茫然和虚脱,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颊和额头上,看起来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的目光没有焦点地游移了一会儿,最终定格在何晓夏写满了担忧和焦急的脸上。
何晓夏对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想告诉她雨停了,没事了。可嘴角刚扯开一点,眼眶却先红了。看着林暮雨刚才那个样子,她心里又怕又疼,后知后觉的恐惧和心疼此刻才汹涌地漫上来,冲得她鼻子发酸。
一滴温热的液体猝不及防地从她眼眶里滚落,混着脸上的雨水,滴落在林暮雨的手背上。
林暮雨像是被烫到一样,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她怔怔地看着何晓夏湿润的眼眶,看着那滴落在自己手背上的、属于何晓夏的眼泪。
她眼中残留的茫然和恐惧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懵懂的、细微的波动。她极其缓慢地抬起另一只冰凉的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何晓夏湿漉漉的脸颊,仿佛在确认那泪水的痕迹。
然后,她做了一个让何晓夏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向前倾身,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伸出双臂,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何晓夏的腰。她把脸深深埋进何晓夏同样湿透的肩窝,身体不再颤抖,只是安静地、依赖地靠着她。
这个拥抱不同以往任何一次。它不再是无声的“喜欢”或“依赖”,它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带着冰冷的恐惧渐渐褪去后的细微暖意,更像是一种笨拙的、无声的安慰和回应。
仿佛在说:“我知道你也在害怕,我知道你在为我担心。别哭,我在这里。”
何晓夏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她再也忍不住,回抱住怀里这个纤细而脆弱的身体,把脸埋在她带着雨水和淡淡清香的发丝里,声音哽咽:“笨蛋……吓死我了……”
雨彻底停了。屋檐滴着水,发出规律的滴答声。空气中弥漫着雨水洗刷过的清新气息。
两个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女孩在狭小的站台下紧紧相拥,像两株相互依偎着度过风暴的小草。
过了好久,何晓夏才吸吸鼻子,稍微松开一点,看着林暮雨依旧有些苍白的脸,用袖子胡乱地擦了擦自己的脸,又小心翼翼地替她擦掉脸上的雨水和泪痕。
“好了,雨过天晴!”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些,尽管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再抱下去我们俩真要感冒了!走吧,我送你回家,得赶紧洗个热水澡!”
林暮雨安静地看着她,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上,她们的手自然而然地牵在了一起,谁都没有说话。夕阳从散开的云层后探出头,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温暖而静谧。
何晓夏想,她或许永远无法完全体会林暮雨世界的惊涛骇浪,但她会一直站在那里,做她最安静、最坚实的岸。
而林暮雨,正用她全部的沉默和笨拙,一点点地,为她搭建起一个独一无二的、无声却震耳欲聋的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