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二節 追尋的旋律
婉柔坐在座位上，手裡的筆在筆記本上轉來轉去，卻怎麼都沒辦法專心聽課。黑板上的公式與文字像一團模糊的影子，在她眼前跳動，卻沒有一個能停駐在腦海裡。她甚至聽不見老師講課的聲音，只覺得那粉筆在黑板上摩擦的「唰唰」聲變得異常刺耳，反而更凸顯了她的心不在焉。
腦中不斷浮現剛才在練習室裡的畫面：律川的聲音，他說的那句話：「其實，我也在準備比賽。」
她緊緊攥住手裡的筆，指尖都有些發白。心口「砰砰」直跳，彷彿整個人都被這句話擊中，久久無法平復。這麼多年來，她總覺得自己在舞蹈這條路上是孤單的：家人反對、課業壓力、同學們不理解。她只能偷偷摸摸地練舞，把所有熱愛藏在夜晚與練習室的鏡子之中。
可是現在，竟然有人和她一樣，心裡藏著舞台的夢。
這種感覺陌生卻又讓人心動，好像在黑暗中行走很久，突然有人遞來一盞燈火，照亮了前行的路。
「婉柔！」
同桌小晴的聲音把她拉回現實。她猛地一驚，才發現自己已經把數學題目空著一大片。老師的目光正好掃過來，她急忙低頭裝作抄寫，臉上泛起一層細微的紅暈。
她不敢抬頭，甚至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老師在講台上停頓了一瞬，似乎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繼續在黑板上演算。婉柔暗暗鬆了口氣，卻也更加心虛。
下課後，小晴立刻湊過來，小聲問：「妳今天怎麼啦？心不在焉的。」
婉柔咬了咬唇，勉強擠出笑容，搖了搖頭：「沒什麼，就是有點累。」
「累？」小晴眨眨眼，眼神中帶著一絲關切，「不會是昨晚又偷偷練舞吧？」
婉柔的笑容僵了一下。小晴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從國中開始就知道她心裡對舞蹈的執著。只是，小晴也提醒過她無數次，要是被父母知道了，恐怕會引來一場不小的風暴。
「我只是……想跳一下，放鬆心情。」婉柔輕聲回應。
小晴深深看了她一眼，像是想從她臉上看出真實的想法，但最終只是嘆了口氣，沒有再追問。她伸出手，輕輕拍拍婉柔的手背，力道溫柔卻堅定，像是默默支持。
婉柔心裡微微一暖。這份理解，雖然不多，但對她而言已經彌足珍貴。
午後的課程像一場無止境的折磨。
陽光透過百葉窗灑落，映在課桌上，光影一條條地交錯，彷彿一道道看不見的柵欄，將她困在這個教室裡。婉柔幾乎沒聽進去任何知識點，腦袋裡全是紛亂的思緒。老師在黑板上講解的聲音，隱約聽得見，卻像隔著一層厚重的玻璃，模糊而遙遠。
她努力告訴自己要專心，可每當老師一轉身，她的腦海就不受控制地浮現律川在練習室裡的模樣。
他單手插在口袋裡，另一隻手隨著音樂揮動；他轉身、踢腿、定格的瞬間，那種銳利的專注，讓人無法忽視。
那是一種截然不同於課堂的氛圍。
教室裡的空氣總是沉悶的，粉筆灰與課本的墨香混合成一種壓抑的味道，甚至讓人感到窒息；而練習室裡，空氣卻帶著輕快的節奏，哪怕只是最普通的一口呼吸，也能伴隨著音樂起伏。牆壁上的鏡子映照出光亮的自由，反射出最真實的自己。
她甚至還記得，律川跳舞時眼神的專注。那種神情，像是把全世界都隔絕在外，只剩下舞蹈與他自己。
婉柔在心裡輕聲喃喃：原來，他也是真的熱愛舞蹈的。
她有些恍惚，筆尖停在紙上，卻久久沒能寫下一個字。就在這時...
「婉柔，這一題呢？」
她猛地回過神，發現老師正站在她桌前，指著課本上的題目。
全班的視線齊刷刷聚集過來，像一道道探照燈，將她牢牢定住。那些目光裡有好奇、有揶揄，還夾雜著一絲幸災樂禍。
婉柔臉色一白，手忙腳亂地翻著課本，卻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腦子裡一片空白，公式像故意躲起來一般，怎麼都找不到。手心冒出一層薄汗，她甚至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聲。
「下次上課要專心些。」老師輕聲說，沒有再逼問，便走回講台。
雖然沒有責罵，但婉柔的臉早已燙得發紅，彷彿全班的視線都壓在她身上，像針尖一樣扎進她的皮膚。她的脊背僵硬，直到老師重新轉身，她才悄悄低下頭，耳根燒得發燙。
坐在旁邊的小晴注意到她的異樣，悄悄從抽屜裡抽出一張小紙條，彎著手指輕輕推到她的課本上。
婉柔微微一愣，攤開紙條，上面寫著：「妳今天真的怪怪的，等會兒聊？」
字跡俏皮，卻帶著一絲不容拒絕的堅持。
婉柔低下頭，捏著紙條，心裡一陣酸澀。
下課的鈴聲一響，教室瞬間沸騰起來。有人立刻湧向老師的桌前詢問題目，有人三三兩兩結伴去買飲料，也有人趴在桌上補眠。
小晴沒有立刻起身，而是轉過頭來，支著下巴看著婉柔。
「妳今天，到底怎麼了？」
她的聲音不大，但在喧鬧中卻清晰可聞，帶著一種熟悉的關切。
婉柔握著筆，裝作隨意地在本子上畫著無意義的圈圈，卻怎麼都無法掩飾心底的慌亂。
「我……真的只是有點累。」她聲音很小，帶著一點心虛。
小晴眯起眼睛，顯然不太相信。她從小就敏銳，特別是對婉柔。她們認識太久了，婉柔一個小小的眼神，她都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累？」小晴語氣拉長，眼裡閃過一絲狡黠，「不會是……偷偷跑去練舞了吧？」
婉柔的手一顫，筆尖在紙上劃出一條突兀的痕跡。她抬起頭，假裝鎮定地笑了笑：「才沒有。妳怎麼老懷疑我啊？」
「因為妳的表情，完全就是在說謊。」小晴戳了戳她的手臂，語氣半真半假，「再說了，我要是說對了呢？」
婉柔怔住，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小晴見她沉默，嘆了口氣，語氣也放軟了：「我不是要管妳啦，只是……我怕妳太累，或者被大人發現了，到時候麻煩很大。」
婉柔心裡一緊。她很清楚，小晴不是要責怪她，而是真的在擔心。這份關心，讓她有些愧疚，也有些溫暖。
「我只是……想跳一下，放鬆心情。」她低聲解釋。
小晴看著她，沉默了片刻，最後只是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像在傳遞一份安靜的支持。
「好吧。但妳要答應我，至少要顧好自己，別累壞了。要是真的遇到什麼事，也要告訴我，好嗎？」
小晴的語氣帶著一點強硬，卻又柔和得像春天的風，輕輕拍打著婉柔心底那層最敏感的湖面。
婉柔怔了怔，隨即點了點頭。眼眶微微泛熱，那股酸澀不知是因為緊繃許久的心情終於得到一點釋放，還是因為這份來自朋友的關懷。
她輕聲說：「嗯，我答應妳。」
小晴這才鬆了一口氣，嘴角揚起一個調皮的笑，「那就好。妳要知道，妳一個人偷偷扛著那些事，我會很擔心的。」
婉柔心頭暖意湧動，忍不住低下頭，把臉埋在臂彎裡，遮掩住眼角的濕潤。
教室裡的氣氛依舊熱鬧，午後的陽光斜斜灑進來，把桌椅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幾個同學正圍著一道數學題爭論不休，前排有人打瞌睡，老師偶爾敲黑板提醒，日常的校園氣息如往常一般，卻因為小晴的話，讓婉柔覺得這個世界忽然不再那麼冰冷。
下課後，她和小晴一起走出教室。走廊上人聲鼎沸，運動場上傳來籃球撞擊地面的聲音，還有遠處樂社傳來的吉他聲，校園像是一首交響曲，每個角落都在演奏自己的旋律。
小晴挽著她的手，語氣故作隨意，卻滿是關切：「妳啊，平常明明就那麼認真讀書，怎麼今天突然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婉柔猶豫了幾秒，才低聲道：「因為……我覺得自己不再孤單了。」
小晴一愣，側過頭看著她：「妳什麼意思？」
婉柔咬了咬下唇，卻沒有再多說，只是彎起一抹含蓄的笑。她知道，律川的秘密還不能說出口，那是另一段未經允許的故事。但心裡那股因「有人與自己一樣熱愛舞蹈」而生出的共鳴，卻真切地存在。
小晴皺了皺眉，似乎還想追問，可看到婉柔眼中閃爍著的不確定，最終還是嘆了口氣，把話吞回去，只拍了拍她的肩膀。
兩人走到校園小花園時，秋日的風輕輕吹過，樹葉沙沙作響。幾個低年級的學生正坐在石椅上討論作業，陽光灑落，照得他們的背影像一幅安靜的畫。
婉柔停下腳步，抬頭望著天空，聲音輕得像是怕驚擾了什麼：「小晴，其實有時候我會很害怕。」
「害怕什麼？」
「害怕如果哪天家人知道了，會覺得我辜負了他們的期望。害怕自己在比賽上表現不好，會證明他們是對的……我什麼都不是，只是愛跳舞的孩子。」
婉柔的聲音很輕，卻像是帶著千斤重擔的自白。話音落下，她連自己都覺得心口一陣發酸。說出口的那一刻，好像把隱藏在心底最深的傷口暴露在光底，赤裸得幾乎要顫抖。
小晴靜靜地看著她，目光裡有震動，也有心疼。她沒有急著說話，只是伸出手，緊緊握住婉柔冰涼的手掌。
「妳不是『只是』愛跳舞的孩子。」小晴終於開口，語氣篤定而溫柔，「妳是婉柔，是我認識的那個很努力、很有勇氣的朋友。妳跳舞的時候，整個人都會發光，連我都忍不住被妳吸引。」
婉柔愣愣地望著她，心口一陣顫動。那雙一向明亮的眼睛，此刻正直直看著她，像是在把她所有的不安都看穿。
「所以啊，別再小看自己了。」小晴笑著補充，「至於家人……總有一天，他們會看到妳的努力，也會明白舞蹈對妳的重要。到時候，如果妳需要，我會陪妳一起面對。」
婉柔眼淚終於忍不住滑落，卻帶著笑意。她輕聲回應：「謝謝妳，小晴。真的謝謝妳。」
兩人沉默地並肩站著，秋風拂過校園小花園，吹動枝葉發出沙沙聲。陽光被樹影切割成一塊塊碎片，斑駁地落在她們腳邊。婉柔看著那些光影，心裡忽然生出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原來，光並不是永遠只會打在舞台上，它也會灑落在日常最不起眼的角落。
「妳知道嗎？」小晴忽然壓低聲音，湊近她耳邊，「我聽說下個月校慶的時候，好像會有一個舞台表演環節。」
「舞台表演？」婉柔心臟猛地一緊。
「對啊，好像是文藝社團合辦的活動，學生也可以報名。」小晴眼神亮亮的，像是故意在試探她，「妳要不要考慮試試看？」
婉柔的心頭像被輕輕撞擊了一下，腦海中立刻閃現出畫面：自己站在真正的舞台上，燈光灑落，音樂響起，觀眾席黑壓壓一片，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她一個人身上。
那是一個她無數次夢想過的畫面。可同時，一股冰冷的恐懼又湧上來。要是真的站在那裡，她真的能承受住嗎？家人若是知道了，會怎麼反應？
「我……」她張了張口，卻沒能說出完整的句子。
小晴見狀，沒有逼她，只是輕輕一笑：「沒關係，妳慢慢想。我只是覺得，那或許是一個機會。」
回到教室後，婉柔一直心不在焉。課本上的字像是浮在眼前的影子，卻無法被抓住。腦海裡反覆閃過小晴說的話。
「舞台表演……」她在心裡默念。
從小到大，她都只能在無人的舞蹈室裡跳舞，把最真實的自己藏起來。可是，或許她真的渴望有一天，能夠在所有人面前毫無保留地綻放光芒。
她低下頭，手指在課桌上無意識地敲打著節奏。那是一支她最近反覆練習的舞曲旋律。心裡的鼓點越來越清晰，彷彿催促著她，去嘗試，去冒險，去真正擁抱屬於自己的舞台。
放學的時候，小晴照例和她一起走到校門口。夕陽餘暉把兩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人潮喧鬧，可婉柔心裡卻前所未有的寧靜。
「小晴。」她忽然開口。
「嗯？」
「我會考慮的。」
小晴先是一愣，隨即露出燦爛的笑容，「好啊，我等妳的答案。」
婉柔也笑了，眼裡閃過一絲堅定。
她知道，自己已經被推到一個新的起點。舞蹈的夢想，不再只是隱藏的秘密。或許，舞台真的會迎接她。
只是，她也清楚，這條路註定不會容易。但至少，她不再孤單。
因為有小晴的支持，她可以勇敢一些，再勇敢一些。
校園的另一端，籃球場依舊熱鬧。球鞋摩擦地板的聲音、歡呼聲與哨聲交織在一起，熱烈得像是一場沒有終點的比拼。律川抱著球，卻在一次投籃結束後，把球隨手拋給隊友。
「律川，今天不繼續打了？」有人喊。
「算了，我有點事。」律川擺了擺手，拿起毛巾擦了擦汗。隊友們還沉浸在比賽的氣氛裡，沒有人注意到，他的目光早已不在球場上。
他走下場邊，順著體育館的長廊走去。外頭的天色漸漸昏暗，夕陽的光線穿過窗戶，映照在走廊的灰白牆壁上，灑下溫柔卻孤單的光。
律川的步伐很輕，卻帶著一股急切。當他停在那扇熟悉的小舞蹈室門口時，心口微微一緊。
午休時，他看到的身影，還深深刻在腦海裡。
婉柔旋轉的動作、專注的神情、與音樂完全融為一體的姿態……那一刻，他竟生出一種強烈的共鳴。
「原來，不只是我。」律川低聲自語，嘴角勾起一抹幾乎看不見的笑。
舞蹈室空無一人。律川輕手輕腳推開門，裡頭依舊瀰漫著白日留下的淡淡木質香氣。他把書包放到角落，拿出手機，調出自己常聽的一首節奏強烈的舞曲。
音樂響起，瞬間驅散了靜謐。律川深吸一口氣，隨即動了起來。
和婉柔不同，他的舞風帶著凌厲與力量，動作乾脆俐落，每一步都像在劃破空氣。他的呼吸和鼓點緊密契合，汗水沿著額角滑落，卻沒有絲毫停下的意思。
他跳得更快、更狠，像是要把心裡積壓的壓力全數釋放。外人看不見的孤獨、不被理解的夢想、父母嚴厲的期待，全都在這一刻被甩開。
這裡，是他唯一能夠做回自己的地方。
音樂結束時，律川大口喘著氣，雙手撐在膝蓋上。他抬起頭，看著鏡子裡滿是汗水卻仍專注的自己。
「比賽……」他低聲喃喃。
這是他給自己立下的挑戰——用舞蹈證明，他並不是在浪費時間。他想要站上那個舞台，哪怕只是一次，也要讓所有人看到，他真正的樣子。
可同時，他心裡又泛起一絲複雜的情緒。因為他知道，婉柔和他一樣，正在背負相似的掙扎。
「妳也在準備比賽嗎……」律川望著空蕩的舞蹈室，眼神慢慢柔和下來。
他想，也許，他和她之間，注定會在舞台上再次相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