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的阳光,依旧带着夏末的余威,透过衡阳高中校门外两旁繁茂的香樟树叶,在柏油路面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空气里弥漫着青草、沥青和被晒暖的金属栏杆混合的气味,一种独属于新学期的、躁动又充满希望的味道。
秦霖站在略显拥挤的人行道上,微微眯起了眼。他背上是一个半旧的黑灰色双肩包,胸前却挂着一台保养得不错的入门级单反相机——那是姐姐秦晚盈送给他的升学礼物。对他来说,透过取景框观察世界,比直接用双眼直视,似乎多了一层安全的距离感。
校门口,“衡阳高级中学”几个鎏金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新生们脸上交织着兴奋与忐忑,在校服尚未完全统一的这一天,穿着各色私服,像一股股汇入海洋的彩色溪流,涌向那张贴着分班名单的巨大公告板。
人墙厚实得几乎密不透风。秦霖叹了口气,自觉不是能挤进去的类型,便退到一旁,下意识地举起了相机。他对准那些洋溢着青春活力的面孔——有踮着脚尖焦急寻找的,有找到后欢呼雀跃的,有与身旁新认识的朋友相视一笑的。快门声轻微地响起,他试图捕捉这些未经雕琢的真实情绪。
“啧,麻烦死了。”一声清冷又带着一丝不耐烦的低语,极轻地飘进他的耳朵。
秦霖下意识地将镜头转向声音的源头。
在公告板侧前方不远处,一棵香樟树的树荫下,站着一个女生。那是极其抢眼的存在。并非因为她有多大的动作,恰恰相反,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就自成一幅画框。
及腰的长发,是那种近乎纯粹的雪白色,在树荫的光影下泛着清冷柔和的光泽,被她一丝不苟地束成一道利落的高马尾。几缕碎发垂在耳侧,修饰着她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脸颊和线条优美的下颌。她鼻梁上架着一副纤细的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眸低垂着,正看着手腕上一块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腕表,眉头微不可查地轻蹙了一下,仿佛在计算着挤进去看名单需要浪费她多少宝贵时间。
她穿着简约的白色衬衫和裁剪合身的灰色百褶裙,身姿挺拔,气质清冽,与周围喧闹的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阳光偶尔穿过叶隙,在她雪白的发丝上跳跃,仿佛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不可接近的光晕。
秦霖几乎是本能地调整焦距,将镜头对准了她。构图完美,光线巧妙,那种遗世独立又略带困扰的氛围感抓得恰到好处。他屏住呼吸,正准备按下快门——
“霖——霖——!”
一道极具穿透力和活力的女声,如同欢快的音符般炸开在秦霖耳边。紧接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拽住了他的胳膊,相机剧烈地一晃,刚才精心构图的画面瞬间消失无踪。
秦霖无奈地放下相机,甚至不需要回头,就知道来者何人。
一个娇小的身影灵巧地钻到了他面前。少女仰着脸,一双大眼睛笑得弯成了月牙,闪烁着狡黠又明亮的光彩。她有一头柔软蓬松的亚麻色长发,此刻因为跑动而有些微乱,几缕发丝俏皮地贴在微微出汗的额角。
“发什么呆呀!我都找到我们班啦!”林晚晚的声音清脆得像夏天冰镇汽水冒泡的声音,“高一(三)班!我们还在一个班哦!是不是超有缘分!”
她说话像连珠炮,根本不给人插嘴的余地,语气里充满了“快夸我厉害”的意味,同时极其自然地伸出手,非常熟练地帮秦霖把被扯歪的相机带子扶正。
“盈盈姐说的没错,你就知道抱着你的相机傻站着!”林晚晚皱了皱鼻子,故作老成地数落他,然后不由分说地再次拉住他的手腕,“别拍啦!快跟我去教室占座!去晚了可就只剩第一排的‘黄金宝座’了!”
秦霖被她扯得一个趔趄,只能一边护着胸前的相机,一边哭笑不得地跟着她往教学楼方向走。“慢点,晚晚…名单我都还没看到…”
“有我在你还看什么名单嘛!我都帮你看好啦!”林晚晚头也不回,亚麻色的长发在她脑后跳跃,“放心,不会把你卖掉的!虽然你傻乎乎的很好卖就是了!”
她的手掌温热,力道十足,完全不容他挣脱。秦霖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充满活力的亚麻色发丝,心里那点因为没拍到好照片的遗憾,不知不觉就被这熟悉的吵闹给冲散了。从小到大,他似乎总是这样,被她以各种蛮横又理所当然的方式拖着往前走。
就在他们即将踏入教学楼阴影的那一刻,秦霖鬼使神差地回头,又望了一眼公告板前那棵香樟树。
树下,那个白发的女生不知何时已经看完了名单。她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匆匆离开,而是站在原地,微微侧着头,目光似乎……正落在他们这个方向?
距离有点远,秦霖看不清她镜片后的眼神。但她那清冷的姿态,以及嘴角那一丝若有若无、似乎带着点玩味或审视的微妙弧度,让他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是错觉吗?
还没等他细想,林晚晚已经用力把他拉进了教学楼:“快点啦!电梯要来了!”
高一(三)班的教室宽敞明亮,崭新的课桌椅排列整齐,空气中还隐约能闻到油漆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林晚晚果然实现了她的“豪言”,占据了靠窗倒数第二排的两个位置。
“看!完美吧!既不会被老师时刻盯梢,又能看到窗外风景!”她得意洋洋地拍了拍里面的那个座位,示意那是她的“领地”,然后又把外面的座位塞给秦霖,“你坐外面,帮我挡一下!”
秦霖从善如流地坐下,刚放下书包,林晚晚就凑过来,小手在他书包侧袋里熟练地一摸,精准地掏出一盒草莓牛奶,插上吸管就喝了起来,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喂…那是我姐给我准备的…”秦霖弱弱地抗议。
“哎呀,小气!盈盈姐才不会怪我呢!”林晚晚含糊不清地说着,腮帮子被牛奶撑得鼓鼓的,“下次还你双倍!”
同学们陆陆续续地走进教室,陌生的面孔带着好奇与试探,三三两两地低声交谈着。秦霖拿出相机,检查着刚才在校门口抓拍的照片,林晚晚则凑在旁边,叽叽喳喳地点评。
“这张表情好怪!哈哈!”
“这张糊掉啦!你手抖哦!”
“诶,这张还不错,把我拍得挺可爱的嘛!”——虽然照片里其实只有她半个飞奔的背影。
忽然,教室门口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骚动,并非因为喧哗,更像是一种被某种气场悄然压制的安静。
秦霖若有所感地抬起头。
是她。
那个白发的女生正站在教室门口,目光平静地扫视室内,像是在评估最佳的落座点。她雪白的长马尾和精致的侧颜,瞬间吸引了不少同学的目光,夹杂着低低的惊叹和议论。
“哇…那是染的吗?”
“好漂亮…”
“感觉好有气质…”
她似乎对所有的注视都毫不在意,或者说,早已习惯。她的视线在教室里流转,最后,竟然不偏不倚地落在了秦霖…旁边的空位上。
那是秦霖前面的座位。
她步履平稳地走过来,裙摆微动,带着一阵极淡的、说不清是花香还是书卷气的清冷香气。她没有看秦霖,也没有看正在嘬牛奶的林晚晚,仿佛他们和周围的桌椅并无区别。
她优雅地拉开椅子,放下看起来质感极佳的真皮书包,然后坐了下来,背脊挺直,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和一支看起来价格不菲的钢笔,一丝不苟地放在桌角,形成完美的直角。
整个过程中,她安静得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
林晚晚吸牛奶的声音都不自觉地变小了,她眨巴着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前方这个过分漂亮也过分冷淡的新同学,用手肘悄悄捅了捅秦霖,用气声说:“哇哦…我们班来了个冰山美人哦…”
秦霖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落在女生那头垂在背后的雪白长发上,发梢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晃动,像冰冷的流苏。他忽然想起校门口那个可能只是错觉的对视,以及自己那张没能拍成的照片。
就在这时,白发女生似乎感受到了身后的目光,也可能是整理好了文具,她毫无预兆地微微侧过身,脸孔偏向他们的方向。
金丝眼镜后的眼眸,颜色是淡淡的浅褐色,像剔透的琥珀。她的目光先是极快地扫过嘴里还叼着牛奶吸管、表情有点呆萌的林晚晚,然后,落在了秦霖脸上。
她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好奇,没有友好,也没有排斥,只是一种纯粹的、冷静的观察,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
秦霖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视线。
就在他移开目光的下一秒,一个清冷、平静,带着一丝微妙上扬语调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你的相机镜头盖,快要掉了。”
“啊?哦!”秦霖猛地低头,发现相机镜头的盖子果然不知何时松脱了,堪堪挂着。他赶紧手忙脚乱地把它拧紧,“谢…谢谢。”
等他再抬起头时,女生已经转了回去,只留给他一个冷漠而完美的后脑勺和一丝不苟的白马尾,仿佛刚才那句提醒只是他幻听。
仿佛她只是出于某种最低限度的、对于“潜在麻烦”(比如镜头盖掉地上可能会绊倒人)的规避本能,才难得地开了尊口。
林晚晚凑到秦霖耳边,用气声惊叹:“哇…她好酷哦!”
上课铃适时地响起,班主任拿着一份名单走了进来,教室里迅速安静下来。
秦霖坐在座位上,目光偶尔会掠过前方那抹醒目的白色。开学第一天的空气里,充满了各种崭新的可能性。他摸了胸前的相机,心里隐隐有一种模糊的预感。
他的高中生活,或许会因为前方这座“冰山”,和身边这片永不降温的“小太阳”,而变得……异常丰富多彩,甚至有些难以预料。
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干净的玻璃窗,在亚麻色的发梢和雪白的发丝上,投下温暖而明亮的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