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撕拉着盛夏的午后,阳光透过老旧的木窗棂,在书桌上投下斑驳的光斑。苏悠坐在藤椅上,指尖轻轻摩挲着那支温润的玉簪。
玉簪的雕花早已被六年的时光磨得光滑,却依旧能摸到花瓣脉络的起伏,就像他记忆里姐姐苏汐的轮廓——永远停留在十八岁那个站在高墙之上的背影,被西洲废区的夕阳镀上一层暖金色的光晕。
明天就是八月二十日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骨节分明的手,这双手已经能稳稳地握住沉重的大学课本,能扛起半人高的行李箱,再也不是六年前那个需要踮脚才能抓住姐姐衣角的小孩。书桌右上角压着一张烫金的录取通知书,帝都大学,物理系。那是苏汐曾经创造过无数奇迹的地方,也是他用六年时间拼命追赶的方向。
“吱呀——”
木门被轻轻推开,母亲端着切好的西瓜走进来,看见儿子又在对着玉簪出神,脚步顿了顿才轻声说:“小悠,吃点西瓜吧,冰镇过的。”
“谢谢妈。”苏悠抬头时,眼底的怅然还没来得及褪去,他接过玻璃碗,叉子叉起一块红瓤,却没往嘴里送。
母亲坐在床边,看着儿子清瘦却挺拔的侧影,叹了口气:“明天……就十八岁了啊。”
“嗯。”苏悠应了一声,声音有些闷。
六年前那个混乱的夜晚,他被直升机送回父母身边时,像只受惊的幼兽缩在沙发角落。父母红着眼睛抱他,说姐姐去做很重要的事了,等他十八岁生日那天,会告诉他所有真相。这是他们之间的约定,一个横跨了六年光阴的承诺。
这六年来,没人再提起苏汐。瞭望市的惨剧成了联邦机密档案里的铅字,美洲考察队变异的怪物、迷雾大陆的禁忌传说,都被严密地封锁在高墙与文件柜之后。他像个普通的少年一样上学、考试,只是比谁都更刻苦,比谁都更沉默。
只有深夜里摩挲玉簪时,他才敢任由思念汹涌。姐姐是去了迷雾大陆吧?就像那些消失在迷雾里的考察队一样?可为什么要瞒着他?为什么连一句告别都没有?
“早点休息吧,”母亲站起身时,指尖在他发顶轻轻碰了碰,“明天……爸妈有话跟你说。”
苏悠望着母亲转身时微驼的背影,喉咙里像堵着棉花,只能用力点头。
第二天的生日晚餐异常丰盛,餐桌上摆着他爱吃的糖醋排骨和可乐鸡翅,父亲甚至开了一瓶珍藏的果酒。可苏悠没什么胃口,筷子在碗里戳着米饭,眼睛时不时瞟向墙上的挂钟。
时针终于划过晚上八点,母亲收拾碗筷的动作慢了下来,父亲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干涩:“小悠,坐下吧,我们谈谈。”
苏悠捏着衣角坐下,手心沁出细密的冷汗。他看见父母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那眼神里有愧疚,有不舍,还有某种沉重到几乎要溢出来的悲伤。
“小悠,你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姐姐时的样子吗?”母亲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苏悠愣了愣。记忆深处的画面突然清晰起来——那是十年前的孤儿院,穿着白裙子的苏汐站在槐树下,手里抱着一本厚厚的外文期刊,阳光落在她发梢,像撒了把碎金。那时她才十二岁,却已经能流畅地给孤儿院里的孩子讲星空运转的原理。
“记得,”他声音发紧,“她给我讲过木星的光环是怎么形成的。”
父亲深吸一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泛黄的牛皮笔记本推到他面前:“其实……苏汐不是你的亲姐姐。”
“嗡——”
苏悠的耳朵里像是炸开了蜂鸣,他盯着父亲的嘴唇,却听不清后面的话。不是亲姐姐?那六年的清晨叫他起床的声音,雨天共撑一把伞的温度,高墙上那句“要成为男子汉”的叮嘱,难道都是假的吗?
“她的妈妈叫林岚,是非常厉害的生物学家。”母亲的声音带着哽咽,“十二年前,第一批迷雾大陆考察队组建时,林岚教授主动加入了……然后就再也没回来。”
笔记本里掉出一张褪色的照片,年轻的女人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背景是穿着白大褂的人群和印着“华夏科学院”字样的大楼。小女孩眉眼弯弯,笑起来眼睛像月牙——和记忆里的苏汐一模一样。
“当时苏汐才六岁,成了孤儿。”父亲的手指在照片边缘摩挲着,“我和你妈妈那时在科学院工作,受林岚教授生前的托付,收养了她。我们怕她太小承受不住,从没告诉过她真相,也从没告诉你……她不是亲姐姐。”
苏悠的手指颤抖着拿起照片,指腹划过小女孩灿烂的笑脸。原来姐姐和他一样,早就经历过一次失去亲人的痛苦。那些她埋首实验室的深夜,那些偶尔望着星空发呆的时刻,是不是也在想念那个消失在迷雾里的母亲?
“那她……”苏悠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六年前她是去了迷雾大陆,对不对?”
父母沉默了。
这个沉默就是最清晰的答案。
苏悠突然想起六年前那个傍晚,姐姐站在高墙上问他“如果有一天不在身边,能不能独当一面”。原来那不是随口的玩笑,是她早已做好决定的告别。她把母亲留下的玉簪送给自己,是把最后的念想托付给了他。
“为什么……”眼泪终于忍不住砸在照片上,洇开一小片水渍,“为什么不告诉我?她明明可以跟我告别的啊!”
“她怕你拦着她。”母亲的眼泪也掉了下来,“苏汐十五岁那年就查到了母亲的事,她一直在秘密研究迷雾大陆的资料。三年前瞭望市防线加固时,她发现迷雾边缘的能量场有异常波动,推测是当年的考察队留下的信号……”
父亲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加密文件,封皮上印着“华夏特殊事务局”的徽记:“她是以帝都大学研究员的身份,加入了秘密考察队。那天晚上出发前,她给我们留了信,说‘如果我能找到妈妈,就带她回家;如果不能,就把真相带回来’。”
信纸上是苏汐熟悉的娟秀字迹,末尾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旁边写着“替我好好照顾小悠,等他十八岁了,告诉他人要往前看”。
苏悠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六年的等待、猜测、思念,在这一刻全都化作尖锐的疼痛,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原来他的姐姐,那个永远从容耀眼的少女教授,一直背负着这么沉重的枷锁,却还在临走前,惦记着要他“成为男子汉”。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苏悠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他翻出苏汐留下的所有东西:写满公式的草稿纸、泛黄的大学笔记、甚至还有他十岁生日时,姐姐亲手做的这个木书桌的设计图。书桌上刻着一行小字——“小悠要快点长大呀”,是用指甲盖轻轻划出来的,浅得几乎看不见。
他一遍遍地看那张母女合照,想象着林岚教授的样子,想象着苏汐在迷雾大陆可能遇到的一切。恐惧依然存在,六年前瞭望市怪物屠戮的画面偶尔还会闯入梦境,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
姐姐在迷雾里寻找真相,那他呢?
他不能永远停留在原地等待。
第七天清晨,苏悠拉开窗帘,让第一缕阳光照在书桌上。他小心翼翼地把玉簪放进贴身的口袋,然后拿起手机,拨通了帝都大学招生办的电话。
“您好,我是物理系的新生苏悠,我想申请提前一周入学……”
挂掉电话时,他低头看了看口袋里的玉簪,那里传来温润的触感,像是姐姐的手轻轻按在他的心上。
十八岁的夏天,蝉鸣依旧聒噪,但苏悠知道,他该出发了。
去帝都大学,去姐姐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去靠近那个充满未知的迷雾大陆。
不管真相是什么,不管前路有多危险,他都要亲自走下去。
因为这是他和姐姐之间,未说出口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