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辉帝国的雨,是带着血腥味的铁锈色。
铅灰色云层像浸透了血的裹尸布,沉甸甸压在皇都上空,将贵族区的鎏金尖顶泡得发暗。
瓦雷利亚公爵府的雕花铁门敞着半扇,门廊下的银制火炬被雨浇得只剩豆大的残光,却拦不住墙内飘出的香槟甜腻与提琴声——今晚是公爵为新纳的情妇莉莉安举办的“星钻晚宴”,宴会厅中央那盏从南方古国运来的水晶灯,耗费的金币够北疆三个连队的士兵熬过整个冬天。灯影透过彩绘玻璃窗洒在石板路上,与贫民窟方向飘来的煤烟混合在一起,极其讽刺。
贫民窟与贵族区的交界线,一道佝偻的身影在雨里跪了整整一夜。
老库尔的右腿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裤管早已被血浸透,和泥水黏在一起冻得硬邦邦,裤脚处露出的脚趾甲缝里嵌着黑泥,其中两根趾头已经冻得发黑坏死。
三天前,他抱着冻毙的小儿子米洛的骨灰坛,跪在公爵府门前求一个说法——十七岁的米洛是北疆第三兵团的新兵,上个月的家书里还一笔一划写着“爹,冬装快发了,等我回来给你买羊皮靴”,可一周前,兵团的信使就送来了用粗麻布裹着的部分骨灰,说米洛在巡查战壕时“冻僵后失足跌落”。
可老库尔从米洛的同乡那里偷偷打听到,孩子是活活冻死在岗位上的,死前还紧紧攥着没来得及寄出的家书,而公爵的私人仓库里,正堆着准备走私到邻国的优质羊毛,那本是拨给北疆的冬装原料。
“咳……咳咳……”老库尔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声都像要把肺咳出来,嘴角溢出的血沫混着雨水滑进皱纹里,在下巴上凝成细小的血珠。
他的指节攥得发白,粗糙的掌心嵌着半块从护卫马靴上刮下的银饰——那是瓦雷利亚公爵家徽的碎片,三天前被护卫用马刀劈中膝盖时,他拼尽全力从对方靴上抠下来的。
雨砸在他的背上,像无数根烧红的细针,可他不敢动,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公爵府的方向,那里的灯光亮得像烧红的烙铁,每一道光都像扎在他的心上。
“爹……冷……”恍惚间,他好像听见米洛的声音,低头一看,怀里的骨灰坛已经被雨水泡得发潮,陶盖缝隙里漏出的骨灰混着泥水,在石板地上淌出一道灰白色的痕迹,被雨冲得越来越淡,像要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街角的阴影里,银鬃马的蹄子踏碎了积水,溅起的水花打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塞巴斯蒂安·莱特猛地勒住缰绳,银白铠甲上的水珠顺着翼形肩甲滚落,在石板地上砸出细小的坑。他的右手不自觉地按在剑柄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连指缝都渗出血丝——作为圣辉帝国唯一平民出身的白银骑士团团长,他见过矿场奴隶被贵族的马队碾断腿,见过贫民窟的孩子饿死在粮仓外,却从未像此刻这样,感到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连呼吸都带着刺骨的疼。
老库尔的破棉袄早已失去保暖性,棉花从破洞处露出来,发黑发硬,里面那件单衣更是薄得像层纸,风一吹就贴在身上,露出半截冻得青紫的胳膊。胳膊上还留着早年在公爵的矿场做工时的烙铁印,“瓦37号”三个字符早已融入皮肤,那是他做了十年矿奴的证明。
听到马蹄声,老库尔艰难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像濒死之人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可那光亮只持续了一瞬就迅速黯淡下去——他认得那身白银铠甲,三天前,就是这位骑士团长带着人查封了公爵的走私仓库,可公爵依旧在府里宴饮,他的米洛依旧躺在冰冷的北疆。
“骑士长大人……”老库尔的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要耗尽全身力气。他想挣扎着磕头,膝盖刚一用力,剧痛就像潮水般涌来,让他猛地栽倒在地上,怀里的骨灰坛“哐当”一声摔在石板上,碎裂的陶片里,灰白色的骨灰混着泥水,被雨水冲得四散。“求您……求您看看我的儿……他才十七岁啊……”
塞巴斯蒂安翻身下马的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银白铠甲与马鞍碰撞发出的声响,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刺耳。他蹲下身,毫不犹豫地解下自己的披风,裹在老库尔的肩膀上——那是用帝国最好的羊毛织成的披风,是皇帝亲自赏赐的,可此刻他只觉得这披风太薄,根本挡不住刺骨的寒风。
指尖触到老库尔的皮肤时,冰得像块寒铁,塞巴斯蒂安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想起自己十二岁那年,在贫民窟的雪地里冻得失去知觉,是一位老鞋匠用破棉袄救了他,那时的寒冷,和此刻老库尔身上的冰意一模一样。
“别动。”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连呼吸都放轻了,“我已经让人去请医师了,你的腿还有救,相信我。”
“救……救不了了……”老库尔抓住他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嵌进塞巴斯蒂安的皮肉里,“我的腿早就废了……米洛也救不了了……骑士长大人,律法……律法能给我的儿一个说法吗?”
塞巴斯蒂安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怀里揣着公爵走私军械的证据,那是三个月前在港口截获的,可国库的拨款记录被改得干干净净,负责记账的小吏“意外”落水身亡,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能将克扣军饷的罪名扣在公爵头上——在圣辉帝国,“证据不足”永远是贵族最好的保护伞。
他看着老库尔怀里散落的骨灰,又看向公爵府方向飘来的、夹杂着笑声的风,胸腔里像堵着一团烧红的炭,烫得他眼睛发酸。
就在这时,一阵极淡的硫磺味飘进鼻腔。
塞巴斯蒂安猛地抬头,目光像鹰隼般扫过街角的阁楼——那栋爬满常春藤的建筑藏在阴影里,墙皮剥落的地方露出暗红色的砖块,窗缝里漏出一点摇曳的烛光,藤蔓间有片新鲜的叶痕,断口处还沾着湿润的绿汁,显然是刚有人扒着看过。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瞬——这硫磺味,和北疆军器坊特有的废料味道一模一样,那是只有在锻造军用铠甲时才会产生的气息,平民根本接触不到。
阁楼里,烛光刚好照亮半枚巴掌大的硫磺铁锭。
卢修斯·索恩指尖捻着铁锭,苍银色的瞳孔在烛光下泛着冷霜般的光,像两块凝结的寒玉。铁锭表面刻着三道极浅的凹槽,槽底用针尖刻着极小的数字——那是国库拨款的编号,每一道槽对应一笔被克扣的军饷,分别是去年冬、今年春、今年秋的三笔北疆军需款,总额刚好够买那盏水晶灯。
他的指尖在纹路处轻轻划过,指甲与铁锭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逻辑推演的魔法在脑海中无声运转,苍银色齿轮飞速咬合,将所有线索编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瓦雷利亚公爵的私人账簿藏在书房东侧的暗格里,暗格的锁是特制的,钥匙常年挂在莉莉安的束腰上——那是他三个月前帮莉莉安找回丢失的蓝宝石项链时,故意留下的“标记”。
当时莉莉安哭着说项链是母亲遗物,卢修斯“恰好”在暗格附近找到项链,顺手记下了暗格的位置和钥匙的样式。
更精妙的是,他在归还项链时,故意将一枚刻有“北疆军器坊”字样的微型铁屑嵌进了项链的搭扣里,那是从公爵早年走私的铠甲碎片上取下的,只要用特定的放大镜就能看见。
莉莉安的弟弟托比正在北疆第三兵团服役,上周刚寄来家书,信里说“连队已经冻死七个人,再没有冬装就要全军覆没了”——这是艾力克混进公爵府当仆役时,趁莉莉安落泪时偷看到的,还抄下了信末的日期和兵团编号。
卢修斯早已算准,莉莉安会因为弟弟的安危产生动摇,特意让艾力克在她的梳妆台上留下了一张写着“托比安好,需账簿换平安”的匿名字条,字条的墨水是用北疆特有的浆果制成的,遇水会浮现出托比的字迹水印,彻底击溃莉莉安的心理防线。
国库的拨款记录有三处明显的涂改痕迹,恰好对应铁锭上的三道槽,而涂改笔迹与公爵的私人秘书汉克完全一致——那是伊索尔德女侯爵通过议会档案室的关系查到的,汉克的父亲是公爵的远房亲戚,去年刚被提拔为秘书,手里握着不少公爵的把柄。
卢修斯早就派人摸清了汉克的软肋:他嗜赌如命,欠了地下钱庄一大笔钱,而那家钱庄的幕后老板,正是卢修斯安插在皇都的棋子。
三天前,钱庄已经给汉克下了最后通牒,若不还钱就剁掉他的双手,这也是卢修斯算准汉克会急于销毁证据、向公爵邀功的关键。
“第一步,”卢修斯终于开口,声音清润得像淬了冰,却带着刺骨的穿透力,打破了阁楼的寂静,“把这个交给《帝国纪事报》的主编哈维,顺带‘遗落’半封莉莉安写给托比的信。”他从抽屉里抽出一张泛黄的信纸,上面是模仿莉莉安笔迹的字迹,娟秀却带着焦急:“托比,公爵说下月就给你们送冬装,暗格里的账簿记着具体数额,钥匙在我束腰的第三颗珍珠扣旁边,你要是实在冷,就托人给公爵带句话……”
信纸的边缘故意做了磨损处理,还沾了一点莉莉安常用的玫瑰香粉,甚至在信纸的背面,用隐形墨水写着“汉克知道仓库的秘密”,只有用公爵书房里的特殊烛火才能照出来——这是卢修斯为汉克和公爵埋下的第一个内讧伏笔。
站在对面的信使下意识地压低帽檐,帽檐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他接过铁锭和信纸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卢修斯的手腕——那里有道荆棘状的浅疤,蜿蜒如蛇,是三年前为救被贵族马队撞伤的平民女孩,被马蹄划开的伤口,当时血流不止,差点废了整只手。
可卢修斯不仅没治伤,反而让医师保留了疤痕,他说“疤痕是最好的伪装,能让平民放下戒心,也能让贵族轻视我的狠厉”。
信使抬头想道谢,却见卢修斯已经转回烛火深处,苍银瞳孔里没有半分情绪,只剩棋局落子前的绝对平静,仿佛刚才的安排只是随手拂去一粒尘埃。他的桌上还放着一本翻开的《帝国律法大全》,书页上用红笔圈出了“伪造御用品材料者,剥夺爵位终身”“故意杀人致死者,流放苦寒之地”等条款,旁边还批注着“可利用证人翻供强化证据链”的小字。
“记住,”卢修斯补充道,声音没有丝毫起伏,“把信‘遗落’在哈维常去的‘晨光咖啡馆’,靠窗的第三张桌子底下。公爵的人每天都会在那里监视哈维,他们一定会‘恰好’看到这封信。另外,把这个交给咖啡馆的侍应生。”他递过一枚银币,银币上刻着极小的“北疆”二字,“让他在公爵的人看到信后,‘不小心’把一杯咖啡洒在对方身上,给哈维足够的时间抄录信的内容。”
“明白。”信使点头应下,将铁锭、信纸和银币塞进怀里的油布包,转身推开阁楼的后门,消失在雨雾里。后门的台阶上,艾力克早已备好马车,车帘用黑布遮得严严实实,马的蹄子裹着棉布,行驶时几乎没有声音——这是为了避开公爵府的巡逻队,而巡逻队的换班时间,卢修斯早在一周前就从退役的老卫兵那里买来了准确的时间表。
卢修斯走到窗边,推开一条仅容一只眼睛观察的缝。他能清晰地看到塞巴斯蒂安正蹲在老库尔身边,银白铠甲在雨幕中格外刺眼,像一道孤独的光。这位白银骑士团长的挣扎,早在他的算计之中。
塞巴斯蒂安出身贫民窟,十二岁在雪地里差点冻死,十五岁进矿场做工,二十岁加入骑士团,靠一把剑硬生生拼到团长的位置,他比谁都痛恨贵族的腐败,却又被“程序正义”的枷锁捆住手脚。
卢修斯太了解这种人了——他们心中有正义,却被规则束缚,只要给他们一个“合法”的借口,他们就会成为刺破黑暗的刀。而卢修斯要做的,就是为这把刀磨利刀刃,再递到塞巴斯蒂安手里。
他的目光转向公爵府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知道,此刻的公爵正在宴会上得意忘形,却不知道自己已经踩进了他布下的第一个陷阱。
那盏水晶灯的底座里,他早已让人安装了微型的传声装置,能清晰地收录公爵的每一句话,而这些录音,将来都会成为指证他的“意外证据”。
果然,塞巴斯蒂安安置好老库尔后,立刻翻身上马。他的目光精准地锁定了阁楼的方向,银白的铠甲在雨雾中泛着冷光,显然已经猜到这是“犯罪顾问”的手笔——整个皇都,只有那个神秘的没落贵族,能用这样不动声色的方式,将线索递到他手里。
可他的眉头紧紧皱着,右手在剑柄上反复摩挲,显然厌恶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更痛恨这种“游走在律法边缘”的手段。
“驾!”塞巴斯蒂安猛地夹紧马腹,银鬃马发出一声嘶鸣,踏着积水冲向公爵府。
马蹄溅起的水花打在石板路上,留下一串凌乱的痕迹,像他此刻混乱的心情——他要自己找到证据,用“合法”的方式将公爵绳之以法,而不是依靠这种“见不得光”的手段。
卢修斯看着他的背影,苍银瞳孔里闪过一丝嘲讽。塞巴斯蒂安以为自己在追寻真相,却不知道自己早已成为棋盘上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他拿出怀表,打开盖子,里面的指针指向了亥时三刻——距离他计划的“舆论爆发”,还有一刻钟。
此时的公爵府宴会厅,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水晶灯的光芒洒在宾客们的礼服上,折射出耀眼的光。瓦雷利亚公爵搂着莉莉安的腰,举着香槟杯向周围的贵族炫耀,他的手指上戴着三枚戒指,每一枚都镶嵌着鸽子蛋大小的宝石:“诸位请看,这颗‘星辰之泪’,是我特意为莉莉安从南方古国买来的,价值堪比一个小镇的全年税收。
“莉莉安,来,给大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