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老屋的屋檐永远漏着水，就像父亲永远还不完的赌债。
五岁那年的雨季特别漫长，雨水顺着瓦片裂缝滴进搪瓷盆里，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嘀嗒声。林见月蜷缩在灶台后面，透过破旧的桌布缝隙，看着母亲被父亲揪着长发往墙上撞。母亲的白衬衫领口已经洗得发黄，此刻又染上了新的血迹。
"钱呢？贱人！老子知道你还藏着钱！"父亲的咆哮声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他身上的酒气混杂着劣质烟草的味道，即使在灶台后也能闻到。
母亲像一片枯叶般瑟缩在墙角，额角渗出的血在斑驳的墙面上留下暗红的痕迹。她的目光穿过父亲的臂弯，无声地对见月摇头，示意她不要出来。小见月死死咬着嘴唇，手里攥着半块已经发硬的蛋糕——那是母亲用捡瓶子换来的钱买的生日礼物，奶油在闷热的天气里化了，黏糊糊地沾了满手。
这样的场景几乎每天都在上演。有时是因为父亲输了钱，有时是因为他喝醉了，有时甚至不需要理由。见月早就学会了在打砸声中保持安静，在谩骂声中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父亲睡着后，偷偷给母亲受伤的地方涂红药水。
那个雨夜格外漫长。等父亲终于醉倒在院子里，母亲抱着见月躲在厨房的角落。月光从破旧的窗户漏进来，照见母亲肿胀的脸颊和破裂的嘴角。雨水顺着墙缝渗进来，在地上汇成一个小小的水洼。
"月月，"母亲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冰凉的手指抚过见月的脸颊，"妈妈可能撑不住了。你要记住，以后一定要读书，读很远很远的书，远到再也不用回来。"
见月似懂非懂地点头，把脸埋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母亲身上总是带着淡淡的皂角香，那是见月在这个家里唯一感到安心的味道。
第二天放学回家时，见月远远就看见门口停着一辆陌生的摩托车。一个戴着粗金链子的男人正和父亲在院子里说话。见月躲在篱笆外，听见父亲谄媚的笑声："王哥放心，保证听话，山里跑不了的..."
母亲被拖出来时，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旧衣裳。她的目光在院子里搜寻，最后定格在篱笆外的见月身上。那一刻，母亲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挣脱开男人的手，死死扒着门框，指甲在木头上刮出深深的血痕。
她的目光穿过庭院，准确无误地落在见月藏身的地方。那眼神复杂得让见月一辈子都忘不了——有绝望，有不舍，有歉意，最后都化作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像淬了毒的月亮，冰冷而又绝望地烙印在见月的心上。
母亲被带走后，父亲赌得更凶了。他几乎整天泡在赌场，输了钱回来就砸东西。酒瓶碎片常常溅到见月写作业的旧桌上，她不得不一边躲避飞来的杂物，一边继续演算数学题。饥饿时她就喝自来水充饥，夜深人静时偷偷捡起父亲掉落的硬币，一枚一枚藏进墙缝的铁盒里。
最难熬的是冬天。老屋的窗户破了洞，寒风裹挟着雪花往里灌。见月只能把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裹着母亲留下的旧棉袄，借着灶膛的余温写作业。她的手指冻得通红发僵，铅笔都要在灶台上暖一暖才能握住。
十二岁那年，父亲欠下了巨额赌债。讨债的人闯进家里，把仅有的几件家具砸得粉碎。带头的是个满脸横肉的男人，他的目光在见月身上打量许久，突然对父亲说："老林，你这闺女长得挺水灵，抵债正好。"
父亲愣了一下，随即露出谄媚的笑容："王哥要是看得上，随便带走，能抵多少？"他甚至笑嘻嘻地递过一根麻绳。
那天夜里，见月抱着母亲留下的旧棉袄，从二楼的窗户跳了下去。脚踝扭伤的剧痛让她一夜之间长大成人。她一瘸一拐地走在漆黑的乡间小路上，终于明白这个家再也待不下去了。
初中三年，见月靠着奖学金和偷偷打工勉强读完。她每天要走十里山路去学校，天不亮就起床，趁着晨光背诵课文；放学后去镇上的餐馆洗盘子，换一顿晚饭和微薄的工钱。她的成绩始终名列前茅，因为这是她唯一的出路。
中考那天，见月发着高烧考完全程。交卷铃响起时，她几乎虚脱在考场里。放榜那天，她的名字排在红榜第一位——全县中考状元。市重点中学的录取通知书寄到时，父亲看都没看就扔在一边："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见月偷偷收起了通知书，开始更加拼命地打工攒钱。她同时做着三份工：清晨送报纸，下午去餐馆，晚上帮邻居看孩子。每一个硬币都被仔细收进墙缝的铁盒里，那是她通往新生活的船票。
离开的那天清晨，父亲意外地没有醉酒。他盯着见月看了很久，目光复杂难辨。就在见月转身要走时，他突然塞过来一沓皱巴巴的零钱。纸币边缘已经磨损，沾着酒渍和油污，面额最大的也不过十元。
"滚了就别回来。"他的声音像是生锈的铁片刮在水泥地上，眼睛看着别处。
长途汽车发动时，见月回头看见父亲佝偻的身影站在扬尘里。晨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坑洼的土路上扭曲变形。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消失在盘山公路的拐弯处。
见月摊开掌心，那沓零钱里意外地夹着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年轻的母亲抱着襁褓中的她，笑得温柔而满足。照片背面有一行娟秀的小字："月月，要像月亮一样，即使在最黑暗的夜里也要发光。"
汽车驶出隧道的瞬间，阳光如瀑布般倾泻而入。见月将照片贴在胸口，泪水终于决堤般涌出。她在心里默默发誓：妈妈，我会逃得远远的。我会发光，哪怕是在最深的黑暗里。
车窗外，崭新的城市天际线在晨光中渐渐清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