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空地上,血腥味尚未完全散去。那道曾惊走枯叶妖狼的华美身影——一只羽翼流淌着青辉的灵禽,缓缓降落在泥泞之上。
周身光华流转,它的形态在光芒中优雅地伸展、变化,最终化为一个身着羽衣、容貌俊雅中带着古老威严的男子。他看起来年岁难辨,眼神清澈却深邃,仿佛蕴藏着千年时光。他赤足而立,纤尘不染,目光首先掠过狼藉的打斗痕迹和那几滴妖狼留下的污血,眉头微蹙。
“竟能逼退枯叶狼,虽借了外物,也算机敏。”
他低声自语,声音清越如山泉。方才他飞行于此,感受到下方微弱的灵力波动和妖气,本只是顺手释放一丝威压惊走妖兽,并未打算介入人族之事。那对逃难的兄妹,于他漫长岁月而言,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微尘。
然而,就在他欲振翅离去之时,目光却被不远处草丛中一抹微弱的金属反光吸引。一种莫名的牵引感让他改变了主意。
他缓步走去,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开沾着露水的草叶,拾起了那枚被封遂安当作诱饵掷出的令牌。
令牌入手冰凉沉重,以上等玄铁铸就,边缘处那些极其精密的微型齿轮状纹路,是唯有墨家核心工匠才掌握的手法。而当他的指尖触及令牌正面那深刻而熟悉的印记时,他俊雅的脸上那抹超然瞬间冻结,化为难以置信的震惊。
「经纬盘龙印」;中心那闭目盘绕、龙首衔尾的黑龙图腾——这是封家核心子弟的身份象征。
“封家……?”
他低沉的声音里充满了浓浓的困惑与不解。
“此物……怎会在此?持此令牌者,当是封家嫡系,何等尊崇,为何会沦落至此荒山,与低阶妖兽搏命,甚至需弃此信物以求生机?”
他的眉头紧紧锁起,心中疑窦丛生。封家与大周皇室关系密切,执掌重要权能,其子弟纵有历练,也绝无可能如此狼狈不堪,形同乞丐流民!这完全不合常理。
指尖摩挲着令牌上冰冷的纹路,那上面残留的极细微的气息——少年人的朝气、绝望的悲恸、坚韧的意志、以及一种决绝的守护信念——丝丝缕缕,交织成一幅极不寻常的图景。
一股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他。这绝非小事。
“封家……莫非出了惊天变故?”
一个惊人的猜想浮上心头。若真如此,那绝非仅仅是一个人族家族的兴衰。封家执掌「禁制」权能,与人族龙气息息相关,更与妖族古老的领地边界及数个重要秘境的封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封家若乱,人族内部必起波澜,届时……人族与妖族之间那维持了数百年的、脆弱而微妙的平衡,恐将被彻底打破。
想到这里,羽衣男子的脸色变得无比凝重。他再也无法将此事视为偶然。
“必须立刻确认!”
他握紧了手中的令牌,眼中清冷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关乎族群利益的锐利与紧迫。
“得先去封家本宗一看究竟!”
他化身一道青色流光,不再追踪那对兄妹,而是以惊人的速度朝着封家所在的洛京方向疾掠而去,决心先寻得答案,厘清这突如其来的变局。至于那对幸存的兄妹,此刻在他心中,已从「微尘」变成了可能引发风暴的、至关重要的钥匙。
日头渐高,封遂安牵着妹妹,循着水声,找到了一条清澈的山涧小溪。溪水潺潺,两岸生长着不少低矮的果树,上面结着些散发着微弱灵气的果实。
“宁儿,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下,吃点东西。”
封遂安仔细观察四周,确认暂时安全后,才轻声对妹妹说。他不再呼唤她「隨安」,从决定逃亡的那一刻起,那个名字就必须被暂时埋藏。
墨宁乖巧地点点头,她确实又累又饿了。哥哥给她取的新名字,她明白是为了保护她,虽然还不习惯,但她会努力记住。
封遂安先让妹妹坐在一块干净的大石头上,自己去采摘那些确认无毒的灵果。他又折下一根坚韧的树枝,用随身的小刀削尖,站在溪边,目光专注地盯着水面,试图捕鱼。他的动作依旧带着伤后的僵硬,但神情专注,仿佛将所有的生存智慧都凝聚在了这一刻。
就在他好不容易叉中一尾肥鱼时,一个清脆又带着几分好奇和些许傲气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
“喂!你那姿势不对,水折射,你要再往下半寸才能叉中哦!”
封遂安全身一僵,猛地回头,长枪瞬间横在身前,将妹妹护在身后,眼神锐利如刀地射向声音来源。
只见溪流上游不远处,一个身着浅碧色云纹劲装的少女正站在那里。她约莫十五六岁年纪,肌肤胜雪,眉眼如画,一张瓜子脸精致得如同画中仙子,虽年纪尚小,已初具令人屏息的风华。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如同山涧最纯净的泉水,此刻正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好奇和一点点……仿佛发现了什么有趣事物般的兴味,打量着封遂安。她双手背在身后,微微歪着头,几缕俏皮的碎发从额前滑落。那神情,与其说是指点,不如说更像是一个见惯了精工巧艺的人,突然看到笨拙却认真的尝试,忍不住出声提点,语气里自然带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傲娇和理所当然。
这少女,正是微服出宫的四皇女,周疏奕。
封遂安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他飞速地审视着眼前的少女。容貌极盛,气质非凡,衣着低调却极致讲究。她身边看似无人,但封遂安那经过生死锤炼的直觉却在疯狂预警——暗处必然有护卫,而且绝非等闲之辈。
周疏奕被他那如同受伤孤狼般凶狠警惕的眼神瞪得微微一怔,随即却觉得更加有趣。宫里的人看她,要么敬畏,要么谄媚,何曾有人敢用这种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来撕咬的眼神直视她?这少年眼底深处的戒备和那股子不服输的韧劲,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她平静无波的心湖。
她目光掠过他破烂染血的衣衫、苍白的脸色、以及那明显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的手臂,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个被保护得严严实实、正眨着大眼睛怯生生望着自己的小女孩,心中那点莫名的好感又悄然滋生了一些。
她刻意放缓了语气,让自己看起来更无害些,指了指封遂安身后的墨宁,问道。
“你妹妹?”
不等封遂安回答,她又自顾自地接着说,试图打破这紧绷的气氛。
“她看起来饿了。你叉鱼的手法……嗯,有待提高。瞧见那边那丛灌木没?”
她抬手指向不远处一丛结着累累青色小果的植株
“那是‘青玉果’,虽然灵气稀薄,但果肉厚实,汁水清甜,最能饱腹止渴,比你这半天跟鱼儿较劲靠谱多了。”
语气里带着那种自然流露的、见多识广的优越感。
封遂安紧绷的神经并未因她的话而放松,但他沉默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他认得那种果子。他又锐利地扫了周疏奕一眼,见她并无异常举动,这才极其缓慢地移动过去,快速摘了几枚青玉果。他先自己尝了一小口,确认无事,才将剩下的果子递给眼巴巴望着的墨宁。
“哥哥,你也吃。”
墨宁接过果子,却没有立刻吃,而是先递了一个给封遂安。
封遂安摇摇头,声音低沉。
“哥不饿,你吃。”
周疏奕在一旁看着这对兄妹的互动,看着少年那超越年龄的谨慎和深入骨髓的保护欲,看着小女孩下意识的依赖和分享,心中那种陌生的触动再次涌现。一丝淡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的羡慕,悄然划过心间。
她不再多话,只是走到溪流上游不远处,选了一块干净光滑的大石头坐下,双臂抱膝,看似悠闲地望着溪水潺潺流过,实则眼角的余光仍忍不住瞥向那对兄妹。
封遂安见她就此安静下来,似乎真的只是偶然路过多嘴了一句,心中的警惕才稍稍降低了一丝丝。他沉默地吃着果子,偶尔抬眼看向那个碧衣少女。
她安静坐在那里的侧影,沐浴在光斑中,确实美得如同画卷,带着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优雅贵气。但偶尔,当她以为没人注意时,会下意识地轻轻晃动着悬空的脚,流露出一丝与她外在气质不符的活泼与灵动。这种细微的反差,让封遂安觉得有些……有趣。紧绷的心弦在不知不觉间又松弛了一分。
周疏奕也很享受这种奇特的静谧。无人知晓她的身份,她可以暂时放下四皇女的面具。
时间在沉默中悄然流逝。封遂安恢复了些力气,回想起少女刚才的提醒,调整角度,终于成功叉起一尾鱼。他熟练地生火烤鱼,将烤得最好、最肥美的鱼腹部分仔细地撕下来,吹凉了才递给妹妹,自己则拿起那条没什么肉的鱼尾和鱼头,沉默地啃食着。
周疏奕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关切。
“你……你们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吗?怎么弄得这么狼狈?是……家里遭了灾?”
她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敏感的词汇。
封遂安的动作猛地一顿。火光映照着他半边脸庞,明暗不定。妹妹依赖的眼神,少女那双清澈眸子里纯粹的,也或许是短暂的好奇与善意,以及连日来积压的悲痛、恐惧、愤怒与艰辛……像潮水一样冲击着他紧绷的心防。
他沉默了很久,才用一种极其沙哑的声音,很低很低地说道。
“家……没了。”
他停顿了一下,巨大的悲痛让他几乎无法呼吸,最终还是模糊地补充了半句。
“……只能逃。”
短短几个字,却像耗尽了了他全身的力气,蕴含着无尽的绝望与苍凉。
周疏奕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家没了」这三个字,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她的心扉。她看着少年低垂的眼睑下那深不见底的哀伤,看着小女孩瞬间变得苍白、泫然欲泣的脸庞,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她心中蔓延。
又一阵沉默后,封遂安缓缓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周疏奕。
“我叫……墨安。”
他迟疑了一下,选择了以父姓「墨」为姓,取「安」字为名,既是纪念父亲墨子淳,也寄托了对平安活下去的渴望。他指了指妹妹。
“她叫墨宁。”
他选择“墨宁”这个名字,有着深意。「宁」,安宁、平安。这是他对妹妹最深切、也最沉重的期望。他希望她能从此远离“隨安”这个名字所承载的、已经被血腥毁灭的过去,远离那些随影而来的追杀与动荡,真正获得一份宁静与平安。墨宁,墨家的宁儿,一个寄托着兄长全部守护意志的新生。
“墨安…墨宁…”
周疏奕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两个名字。很普通,甚至有些刻意朴素的化名。
然而,「家没了」、「只能逃」、「墨」这个姓氏……这些线索像碎片一样在她脑中飞速组合……她猛地想起不久前宫中一些不同寻常的压抑气氛和隐秘调动,想起父皇近年来对某些权能家族愈发微妙的态度,尤其是……与墨家联姻的那个家族。
一个可怕而清晰的猜想,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开;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狂跳,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封家!是封家出事了!父皇他竟然……!
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的骇然瞬间淹没了她。她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只能用尽全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和骤然失血的唇色,还是泄露了她内心的滔天巨浪。她飞快地垂下眼睑,不敢再看那对兄妹,生怕自己眼中流露出的惊骇会吓到他们。
她强迫自己冷静,大脑飞速运转。不能问……绝对不能问,一旦点破,后果不堪设想。
她深吸一口气,再抬起头时,脸上已经努力挤出一丝略显僵硬但尽量自然的同情。她的语气变得格外严肃,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郑重。
“墨安,墨宁……这两个名字很好。”
她着重强调了这两个化名。
“记住你们现在的名字。往前看,好好活下去。”
她没有解释为什么,但那凝重的眼神和语气,已然传递出一种无声的、强烈的警告和保护意味。
封遂安立刻察觉到了她瞬间的情绪剧变和那句意味深长的告诫。她知道了。她一定猜到他们的来历了;虽然不知道她如何猜到,但她的话非但没有恶意,反而像是一种……隐秘的认可和提醒?这个认知让他的心情极其复杂。
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周疏奕别开视线,望向潺潺溪流,努力让声音恢复平静,转移了话题。
“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要去哪里?”
封遂安沉默地摇了摇头,眼神中掠过一丝茫然。
周疏奕看着他伤痕累累的样子和身边幼小无助的妹妹,心中那份内疚和同情如同藤蔓般缠绕收紧。她沉吟了片刻,仿佛只是随口提出一个建议。
“由此往东,大约三百里,群山之中,有座碧云宗。”她的语气尽量显得平淡。
“乃是当今有数的名门正派,以剑修闻名,宗风颇为清正耿直。而且……他们向来较为超然物外,与朝廷及各大家族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或许……能提供一个暂时的清静之所,容身之地。”
她选择碧云宗,一是因其口碑实力,二是因为其超然地位,三则源于她母亲与碧云宗那丝微妙的渊源带来的好感。
“碧云宗……”
封遂安将这个名字低声重复了一遍,默默记在心里。他抬起头,看向周疏奕,眼神复杂,最终还是低声说了一句。
“……多谢。”
太阳西斜,余晖漫洒。周疏奕知道她必须离开了。她站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兄妹二人。
“天色不早,我……该走了。”
她的声音恢复了些许清冷,但仔细听,仍能辨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你们……万事小心,保重。”
说完,她不再停留,毅然转身,沿着溪流向上游走去。碧色的身影在林木间几个闪动,便很快消失不见。
封遂安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心中五味杂陈。这个神秘出现的少女,她的到来和离去都像一阵捉摸不定的风。但「碧云宗」这三个字,就像绝望深渊旁垂下的一根细藤。他收敛心神,眼神重新变得坚定。他快速熄灭火堆,仔细清理掉痕迹,拉起妹妹的手。
“宁儿,我们也该走了。往东去。”
周疏奕走出足够远的距离,确保那对兄妹看不到后,才对着空气低声唤道。
“幽姨。”
一道模糊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她身后的阴影中浮现,正是面容平凡却眼神精悍的暗卫首领。
“殿下。”
幽姨的声音平静无波。
“刚才溪边那对兄妹,看到了吗?”
周疏奕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看到了。”
周疏奕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极力平复内心的波澜,最终,她的声音变得清晰而坚决:“幽姨,你亲自挑选两名最得力、最谨慎的人。”她顿了顿,补充道。
“暗中跟着他们,保持距离,无需干涉他们的行动,只需确保他们能平安抵达碧云宗地界。除非……他们遇到性命攸关之险,否则绝不可现身,更不可被察觉。”
幽姨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讶异,但依旧毫不迟疑地颔首。
“是。属下即刻安排。”
周疏奕轻轻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一点重担,但眉头依旧紧锁。她再次望向兄妹二人离去的方向,夕阳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她像是在对幽姨解释,又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低声喃喃道。
“终究……是亏欠了。这或许……是为……所能尽的一点微不足道的补偿吧。”
她模糊地回避了主语,但那份沉重的负罪感却清晰可辨。
话音落下,她不再停留,转身向着洛京的方向,迈开了脚步。那属于少女的短暂鲜活迅速收敛,重新被一种压抑的冷静所笼罩。
而在她身后,幽姨无声地发出指令。两道模糊的身影悄然掠出,远远地缀上了「墨安」和「墨宁」的脚步。新的目的地已然在望,但通往碧云宗的三百里路,注定布满荆棘。命运的丝线,却已悄然将本处于云泥之别的三人,紧密地缠绕在了一起。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