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幽谷，終年繚繞着古老香燭與陳年藥草混合的沉鬱氣息，彷彿時光在此都凝滯不前。重重巫術結界將其與外界隔開，自成一方天地，卻也像一座華美而無聲的囚籠。對於少年沈鏡遠而言，族中每日迴盪的訓誡——
“通靈達幽，掌因果，慎窺天機，莫逆陰陽”
如同刻入青石的律令，與祠堂裏那些面色凝重、彷彿揹負了整個幽冥重量的先祖畫像一起，沉甸甸地壓在她日漸成長的心上。
她並非不敬畏這份傳承血脈的力量，只是那顆年輕而充滿銳氣的心，渴望見到更廣闊的天空，渴望呼吸更爲自由的氣息。尤其是姐姐沈鏡明的離去，像一顆投入古井的石子，在她心底漾開層層無法平息的漣漪。族中長輩提及姐姐時，總是搖頭嘆息，視作玷污門庭的「千面狐」，是每個沈家子弟都該引以爲戒的反面教材。
但沈鏡遠卻從那些斥責背後，隱隱聽到了一種截然不同的東西——那是「自由」本身呼嘯而過的聲音。還有那些同樣離開了家族的同輩們，有的或許真的如族老所言，行事偏激，踏入了灰色地帶，被外界打上「邪修」的標籤；但也有一些，僅僅是無法忍受這份沉鬱，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便也被一併歸爲「不肖子孫」。這些前車之鑑，讓沈鏡遠在壓抑之餘，更添了一份深切的恐懼：她害怕自己終有一日，要麼被這無形的枷鎖徹底同化，失去所有棱角；要麼在反抗中迷失方向，變得面目全非，最終淪爲自己最不想成爲的樣子。
幸而，她的父母與那些最古板的族老不同。他們雖也深諳巫術，卻更爲通透開明。母親常在她望着窗外飛鳥出神時，輕輕撫摸她的頭髮，柔聲嘆息。
“鏡遠，你的眼睛裏有光，那不該只映照祠堂的燭火。”
父親則會在她練習巫術小有進益時，一邊頷首，一邊若有所指地提醒。
“力量無形，善惡存乎一心。切記，心向明月，則身不至陷於溝渠。”
他們深知家族的束縛與外界對沈家的偏見，既擔憂女兒的未來，又不願見她靈氣被磨滅，那份默許與擔憂交織的複雜情感，成了沈鏡遠心底一份溫暖的支撐。
真正讓她窺見「外界」並心生嚮往的，是幾次鼓起勇氣偷偷溜到山腳下村莊的經歷。
那裏有冒着裊裊炊煙的農舍，有追逐打鬧、笑聲清脆得能劃破山谷寂靜的孩童，有大聲吆喝、交換着各地貨品的行腳商人……一切都是那麼鮮活、生動，充滿了蓬勃的、溫暖的「生」氣，與族中終日與「靈」、「鬼」、「咒」打交道的陰鬱氛圍截然不同。就是在一次偶然的閒談中，她從一位路過歇腳、見識廣博的老修士口中，第一次聽到了「碧雲宗」的名字。
“那可是了不得的名門正派啊！”
老修士捋着鬍鬚，眼中滿是嚮往與推崇。
“劍修聖地，宗風清正耿直，門下弟子個個都是人中龍鳳，行事光明磊落，斬妖除魔，護佑一方，受百姓敬仰。聽說他們的劍光啊，如流雲縹緲，又能分光化影，凌厲無比，是真正的仙家氣象！”
“碧雲宗……劍修……”
沈鏡遠在心中默默重複着這幾個字，一顆名爲「嚮往」的種子悄然落入心田，悄然生根。那聽起來是一個光明正大、憑手中之劍與心中正道便能行走於世、贏得尊敬的地方，與她身負的、只能隱藏於陰影之中、動輒被誤解爲「詭譎邪術」的沈家巫術，彷彿是世界的兩極。
命運的絲線，在一次她下山時，悄然編織交匯。
就在村莊外的小河邊，她遇到了一個絕沒想到會出現在這裏的人——她的姐姐，沈鏡明。
沈鏡明依舊是一身瀟灑不羈的白衣，隨意地倚在一棵老柳樹下，嘴裏叼着根翠綠的草莖，笑意慵懶而戲謔地看着她，彷彿早已等候多時。
“喲，這是哪家的小古板，又偷偷跑出來透氣了？怎的還是一副苦大仇深的小老頭模樣？”
姐妹倆已有許久未見。沒有預想中的隔閡，她們很自然地並肩坐在河邊的青石上，就像童年時偶爾避開長輩的偷閒時光。沈鏡明肆無忌憚地講述着江湖趣聞，那些驚險的、好笑的、快意恩仇的故事，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和事，像一幅濃墨重彩的畫卷在沈鏡遠眼前緩緩展開，讓她心馳神往。
“姐，外面……真的那麼好？你不怕嗎？家族他們……”
沈鏡遠忍不住問，聲音裏帶着猶豫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羨慕。
“怕？”
沈鏡明嗤笑一聲，眼神卻掠過一絲極淡的複雜，快得讓人抓不住。
“有什麼好怕的。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他們守着他們的老古董，我追求我的自在逍遙，兩不相干唄。倒是你，”
她側過頭，仔細打量着妹妹愈發清冷沉靜的面容。
“一副心事重重、快要被族規壓垮的樣子，怎麼，也想學姐姐我‘離家出走’，呼吸一下自由空氣？”
沈鏡遠猶豫了一下，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冰涼的河水，最終還是輕輕點了點頭，低聲道。
“我……聽說了碧雲宗。”
沈鏡明眼中閃過一絲瞭然，隨即笑容變得真切起來，帶着幾分欣慰。
“碧雲宗？好眼光！那名門正派，規矩雖也多，但至少光明正大，最適合你這種心裏有桿秤、一本正經的小古板了。比我在外面‘聲名狼藉’地瞎混強多了。”
她頓了頓，語氣難得地認真起來
“想去，就去吧。總比留在家裏，把自己憋悶成一塊不懂喜怒哀樂的木頭，或者……變成其他更糟糕的樣子強。”
她忽然又想起什麼，眨了眨眼，笑容變得有些狡黠曖昧。
“對了，姐姐我最近可是遇上了一件頂頂有趣的事，一個特別好玩的小捕快，兇巴巴的，跟塊冰坨子似的，偏偏……”
她故意拖長了調子，看着妹妹微微睜大的眼睛，又笑着擺擺手。
“算了算了，以後有機會再跟你說，免得帶壞了你。”
姐姐的話，像最後一陣強勁而溫暖東風，徹底吹散了沈鏡遠心中的迷霧與遲疑。那次河邊談心之後，「碧雲宗」三個字，在她心中從一顆嚮往的種子，驟然長成了必須實現的、堅定的目標。而沈鏡明，也果真如她所言，之後每年都會偶爾偷偷溜到碧雲宗附近，遠遠地看上妹妹幾眼，確認她一切安好，卻從不輕易打擾。
決心已定，便再無猶豫。
一個晨霧氤氳、露水未晞的清晨，沈鏡遠換上了一身早已準備好的尋常粗布衣衫，將一切可能代表沈家身份的飾物仔細收起，只背上一個簡單的行囊，裏面除了幾件換洗衣物，只有父母悄悄塞給她的一些盤纏和一瓶以備不時之需的保命丹藥。
她深吸一口谷中清冷熟悉的空氣，憑着平日對結界靈力流轉規律的默默觀察，小心翼翼地避開巡邏的族人，向着谷外走去。心跳如擂鼓，既有離家的忐忑與對未知的不安，更有對未來的憧憬與破繭而出的決絕。
然而，就在她即將踏出最後一道結界邊緣時，一個蒼老而平靜無波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瞬間讓她渾身血液近乎凍結，僵在原地。
“翅膀硬了。”
沈鏡遠猛地回頭，心臟幾乎跳出胸腔。站在她身後不遠處，彷彿與晨霧融爲一體的，正是那位平日裏不苟言笑、令人敬畏、掌管着家族所有結界運轉的族長。
她臉色霎時蒼白，腦中一片空白，指尖冰涼，準備迎接雷霆震怒和森嚴族規的懲罰。
然而，族長只是靜靜地看着她，那雙看透了無數世事滄桑、慣常古井無波的眼眸中，此刻卻沒有憤怒，沒有失望，只有一種深沉的、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他早已察覺了族中年輕一代無聲的躁動，也目睹了太多子弟的離開。沈鏡明，還有那些或好或壞、最終消失在視野裏的孩子們……他何嘗不想將所有羽翼都護在麾下？但沈家這艘古老的航船，早已在世俗的偏見、皇權的忌憚和自身沉重的枷鎖中變得步履維艱，敏感而脆弱。他身爲族長，維繫家族存續已是不易，有太多身不由己。
他無法給予明目張膽的支持，那可能會爲家族招來更大的禍患。他甚至不能說出那句哽在喉間的「沈家永遠是你的後盾」。他能做的，唯有這沉默的放行，與一句輕描淡寫的話。
良久，他只是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像是拂去袖口並不存在的灰塵，揮了揮手，聲音聽不出任何波瀾。
“……也該自己出去闖一片天地了。”
“路上小心。”
沈鏡遠愣住了，她看着族長那深邃卻流露出一絲極淡疲憊的眼睛，又看着他遞過來的一樣東西——那是一枚看似普通、卻刻有微型防護巫陣的家族令牌，能在危急時刻提供一次庇護，並讓持有者在一定範圍內被其他沈家人感知。這已是這位古板族長所能做的、最大限度的、無聲的關愛與迴護。
巨大的驚愕過後，是一種洶涌而上的、混合着酸楚、感激與釋然的複雜情緒。她接過令牌，緊緊攥在手心，冰涼的觸感卻讓她感到一絲奇異的溫暖。她朝着族長，朝着這片生她養她卻也束縛她的幽谷，深深地、鄭重地行了一個家族晚輩最正式的辭別大禮。
然後，她毅然轉身，一步踏出了那道無形的、分隔過去與未來的界限。
清新的、帶着山野草木芬芳與自由氣息的風撲面而來，猛烈地吹動了她的衣袂和髮梢。她回頭，最後望了一眼那片在漸散的晨霧中若隱若現的幽谷輪廓，那裏是她的來處，承載着她的根與部分靈魂，卻已不再是她的歸途。
就在她的身影消失在山路盡頭後，一道白色的身影如同輕羽般，悄無聲息地落在族長身旁的屋檐上。
“嘖嘖，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咱們這位最重規矩、恨不得把每個弟子都拴在祠堂裏的老古板族長，居然捨得放走鏡遠這塊咱們沈家百年難遇的‘美玉良材’？不怕她這一去，也學我一般，成了家族恥辱？”
沈鏡明翹着腿，坐在房樑上，語氣依舊是那副玩世不恭的調調，眼底卻帶着探究。
族長並未回頭，只是望着沈鏡遠消失的方向，佈滿皺紋的臉上緩緩露出一絲極淡卻真實的笑容，他雙手微微一攤，竟帶了幾分罕見的豁達。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雛鷹羽翼漸豐，終要離巢搏擊長空，強留無益，反損其志。這道理……”
他頓了頓，語氣裏帶上了一絲調侃。
“……不是大名鼎鼎、總能從老夫這‘銅牆鐵壁’的結界裏來去自如的‘千面狐’，早就身體力行地教會老夫了嗎？今日又是什麼風，把你這尊大神吹回來了？”
沈鏡明聞言，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在空曠的山谷間迴盪，驚起幾隻晨鳥。
“哈哈！老古板，你倒是學會調侃人了！我嘛，自然是來看看我家那個小古板妹妹有沒有成功‘越獄’，順便……瞧瞧有沒有什麼新出的桂花糕值得一品。”
族長搖搖頭，不再多言，只是那望向遠方的目光中，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期許與牽掛。
從此，世間少了一個潛心修習巫祝之術的沈家少女沈鏡遠。
她以平民身份，一路跋涉，風餐露宿。憑着堅定的意志、遠超常人的心性，以及途中數次不得已、動用得極其隱晦謹慎的微末巫術化解危機，她終於風塵僕僕卻眼神明亮地站在了碧雲宗巍峨的山門之下。
在那場匯聚了各地英才的入門考覈中，她掩去了所有與沈家相關的痕跡，僅以一手自學而來、卻已然流暢犀利、頗具章法的基礎劍術，以及那份遠超同齡人的沉靜心性、卓絕悟性和沉穩氣場，吸引了所有考官的注意。
當她最終被宗主問及姓名來歷時，她擡起頭，目光清澈如水，卻又堅定如磐石，聲音清晰地迴盪在考覈大殿之中：
“弟子，沈靖遠。”
靖，乃安定、平靜，亦喻罡正；遠，乃遠大、遼闊，志在四方。
這是一個對過去的告別，也是一個面向未來的、鄭重的宣告。
從此，碧雲宗多了一位名叫沈靖遠、劍道天賦驚世、性情冷峻少言、前途無可限量的——少年弟子。
無人知曉她從何處來，也無人知曉那冷靜銳利的目光深處，藏着一份對過往的決絕告別、一份對家族的複雜情感，以及一份對未來的無盡期盼。
她的道，她的路，將憑手中之青鋒，而非家族之咒祝，於此地，重新開闢。
（番外_青鋒離巢_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