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歲的周閔武,總覺得皇宮裏的陽光都帶着一股洗不淨的陰冷。那光芒穿過硃紅宮牆、越過琉璃重檐,照到他身上時,早已失了溫度,只餘下森嚴等級投下的冰冷陰影。
彼時他還不是後來那個肩扛邊軍、滿臉刀疤令人聞風喪膽的「鐵血皇子」,只是個穿着母親一針一線縫補漿洗得發白的舊錦袍、像個小尾巴般小心翼翼跟在母親蘇氏身後的瘦弱孩童。蘇氏原是浣衣局裏最底層的宮女,因一次偶然被醉酒的先帝臨幸並誕下他,才勉強獲封了「靜嬪」的名號,卻連一座屬於自己的完整宮殿都沒有,母子二人常年蝸居在西苑最偏僻一處常年照不進多少日頭的陳舊偏殿裏。宮中最是勢利,內務府分發的份例,到了他們這裏總要短缺幾分,連冬日取暖的銀炭和夏日消暑的冰鑑,也總是其他宮裏挑剩下的、最次的貨色。
“阿孃,今天是我生辰,你說父皇……他會記得嗎?會來看看我們嗎?”
那天清晨,周閔武小心翼翼地從枕下摸出蘇氏熬夜繡好、悄悄塞給他的桃花平安符,緊緊攥在手心,仰起小臉,眼睛裏盛滿了小心翼翼的期待,像星子般亮晶晶的。蘇氏放下手中正在縫補的舊衣,蹲下身來,溫柔地撫平他衣領的褶皺,眼底卻藏着難以化開的苦澀與憐惜。
“陛下……陛下日理萬機,心繫天下萬民,或許……或許晚些時候會記起來的。”
她的聲音輕柔,卻沒什麼底氣。
她沒敢告訴兒子,就在前一天,她去給皇后請安時,皇后身邊那位眼角眉梢都刻着精明的掌事嬤嬤,是如何用不高不低、恰好能讓殿內所有人都聽見的嗓音冷嘲熱諷的。
“有些人生來就是泥土裏的命,僥倖攀上高枝兒,還真以爲能變鳳凰?安分守己些,別整日癡心妄想,沒得污了陛下的聖眼。”
那一整個白天,周閔武都扒在偏殿那扇吱呀作響的老舊木門邊,眼巴巴地望着宮道盡頭。他從日出等到日頭西斜,期盼的身影始終沒有出現。父皇終究是沒來。他失落地低下頭,摩挲着腰間那枚蘇氏省吃儉用攢了三個月月例、才託人從宮外偷偷買來的白玉佩,上面請匠人歪歪扭扭地刻了一個「武」字——那是他珍視無比的生辰禮。他揣着最後一點微弱的希冀,跑到御花園,想尋其他或許能一起玩耍的皇子兄弟,卻迎面撞上了正由家奴前呼後擁、在園子裏橫衝直撞的丞相嫡孫趙明軒。
“喲!我當是誰呢!原來是那個洗衣婢生的野種!”
趙明軒比他高出半個頭,穿着綾羅綢緞,下巴擡得高高的,一眼就瞥見了他腰間的玉佩,眼中閃過惡劣的興味,上來便劈手奪過。
“嘖嘖,這種成色的玩意兒,也是你這種身份的人配戴的?偷來的吧!”
周閔武瞬間急紅了眼,像被奪食的幼獸般撲上去搶奪。
“還給我!那是我阿孃給我的!還給我!”
“還敢搶?”
趙明軒輕蔑地嗤笑一聲,擡腳狠狠踹在他肚子上。周閔武痛呼一聲,踉蹌着跌倒在旁邊花圃的泥濘裏。那枚玉佩脫手飛出,「啪」地一聲脆響,在青石地上摔成兩半,邊緣磕出細碎的裂痕。
“哈哈哈!看吶!爛泥就配戴爛玉!”
趙明軒指着狼狽趴在地上的周閔武,笑得前仰後合,身後的家奴們也跟着放肆鬨笑,甚至有人撿起地上的溼泥巴,故意扔到他洗得發白的衣袍上。
“宮女的兒子,就該乖乖待在泥巴地裏!滾回你的浣衣局去!”
周閔武趴在冰冷粘膩的泥地裏,小小的身子因憤怒和屈辱劇烈顫抖着。他死死盯着那枚碎裂的玉佩,眼淚混着臉上的泥水,不受控制地往下淌。他猛地爬起來,什麼也顧不得了,像一頭受傷的小獸,跌跌撞撞地衝向養心殿——他記得阿孃說過,父皇是這天下最厲害、最偉大的人,他一定能主持公道,一定能保護他們。
養心殿外冰冷光滑的漢白玉臺階高得彷彿沒有盡頭。他跪在下面,從午後跪到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細長。終於聽到散朝的動靜,看到那道明黃色的威嚴身影在宮人簇擁下出現時,他幾乎是連滾爬爬地衝了過去,淚水糊了滿臉,舉起手中裂開的玉佩,聲音嘶啞破碎。
“父皇!父皇!他們欺負我!趙明軒他……他摔碎了阿孃給我的玉佩!他們還罵阿孃!推我……”
可他的父皇帝只是停下腳步,垂下眼瞼,淡漠地掃了他一眼,那目光像是在看一件無關緊要的物品。他微微蹙眉,似乎嫌惡他身上的泥污和哭哭啼啼的樣子,輕輕一拂袖,便推開了他試圖抓住龍袍下襬的手。
“不過是孩童間的嬉鬧玩要,也值得如此哭嚎告狀?成何體統!”
周擎的聲音冷硬如鐵,不帶一絲溫度。
“你是朕的兒子,是大周的皇子,該有皇子的氣度與威儀,而非學那市井小兒,只會哭啼着尋父母撐腰!懦弱!”
說完,他甚至沒有再多看一眼癱軟在地、如遭雷擊的周閔武,便徑直邁步入了養心殿,沉重的殿門在他面前緩緩合上,隔絕了所有的光與希望。
周閔武愣在原地,小小的身體冰冷徹骨。他不甘心,又轉向皇后的宮殿。皇后正對鏡梳妝,華貴的珠翠在燭光下熠熠生輝。她聽着他帶着哭腔的控訴,只是漫不經心地用指尖撥弄着髮髻上一支金步搖,語氣慵懶。
“行了,本宮知曉了。不過是孩子們打打鬧鬧的小事,也值得你跑來哭訴?沒得擾了清淨。回頭讓嬤嬤去說他們兩句便是了。”
可直到夜幕徹底降臨,星子爬滿夜空,他蜷縮在偏殿冰冷的門檻上睡着,也沒等到任何「公道」。
深夜,他被凍醒,看見母親蘇氏就着昏黃的油燈,正偷偷抹着眼淚,一針一線地縫補他被泥巴弄髒、又被撕破的衣袍。燭光下,母親的身影顯得那麼單薄而脆弱。
“阿孃,”
他突然擡起頭,臉上還掛着乾涸的淚痕,眼睛裏卻有什麼東西徹底碎裂了,一種冰冷的火焰在深處燃起。
“是不是……只要我比他們都能打,比他們都狠,他們就不敢再欺負我們了?是不是?”
蘇氏聞言,猛地愣住了,針尖刺破了手指,沁出一顆鮮紅的血珠都恍若未覺。她看着兒子那雙不再清澈、反而充斥着與年齡不符的狠戾與絕望的眼睛,心痛得無法呼吸,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沒過多久,這顆名爲「武力至上」的種子,便被殘酷的現實澆灌了第一次鮮血。
蘇氏爲貼補用度,接了些爲貴妃繡制屏風的活計。那日送繡品時,因連日夜操勞體力不支,竟失手打翻了貴妃手邊一盞剛沏好的貢茶。滾燙的茶水濺溼了貴妃華貴的裙襬。貴妃本就極度厭惡這個出身卑賤卻誕下皇子的靜嬪,當即勃然大怒,厲聲斥責她「包藏禍心」、「故意衝撞」,不由分說便命人將她拖下去,要直接打入冷宮。
周閔武從學館回來,得知消息時,蘇氏已被粗魯地鎖進了陰暗潮溼的柴房。他像瘋了一樣衝過去,卻被守門的侍衛毫不留情地推開,重重摔在地上。
“放開我!那是我阿孃!你們放開她!”
他拼命拍打着緊鎖的木門,指甲在粗糙的門板上劃出血痕,嗓子哭喊得完全嘶啞。侍衛不耐煩地呵斥。
“滾開!一個罪婢所出的皇子,還真拿自己當主子了?貴妃娘娘金口玉言,豈是你能置喙的!再鬧,連你一併治罪!”
那一刻,父皇的冷漠、皇后的敷衍、趙明軒的獰笑、侍衛的鄙夷……所有畫面在他腦中轟然炸開!他猛地明白,眼淚和哀求換不來任何憐憫,尊嚴和親人需要最原始、最殘酷的力量去守護。
夜深人靜,他如同幽靈般潛入侍衛輪值休息的耳房,摸走了一把訓練用的、未開刃卻沉重冰冷的鐵刀。他幾乎拖不動那把刀,卻咬緊牙關,用它支撐着身體,一步一步,拖着走向貴妃的寢宮。腦子裏只有一個瘋狂的念頭在燃燒。
就算拼了這條命,也要把阿孃搶回來!
宮宴剛散,貴妃正被宮女簇擁着,說說笑笑地往回走,卻在宮道轉角被一個搖搖晃晃的小小身影攔住。周閔武雙手死死握着那柄比他還要高的鐵刀,刀尖拖在地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他渾身都在發抖,不知是冷的還是怕的,但那雙充血的眼睛卻像瀕死的狼崽,死死釘在貴妃身上,從喉嚨裏擠出嘶吼。
“放了我阿孃!立刻放了她!不然……不然我就……”
貴妃先是一驚,待看清是他和他手中那滑稽的刀,頓時氣笑了。
“反了!真是反了!一個賤婢生的野種,也敢持兇器威脅本宮?來人!給我拿下!”
侍衛們應聲上前。周閔武眼中閃過徹底的絕望與瘋狂,他猛地調轉刀口,將那冰冷的鐵刃死死抵在自己纖細的脖頸上,鋒利的邊緣瞬間壓出一道血線。
“別過來!”
他尖叫着,淚水洶涌而出,聲音卻帶着一種決絕的淒厲。
“放了我阿孃!現在就去放了她!不然我就死在這裏!讓全天下都知道!是貴妃娘娘您!逼死了皇子!我看父皇會不會饒了你!我看朝廷御史們的口水會不會淹死你!”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空氣瞬間凝固。貴妃臉色「唰」地變得慘白如紙——她可以在後宮傾軋中耍盡手段,卻絕對不敢沾上「逼死皇子」這滔天罪名……
就在這死一般的僵持中,得到急報的周擎終於匆匆趕來。他看着眼前這荒誕而慘烈的一幕,看着兒子脖子上那刺目的血痕和眼中瘋狂的恨意,眉頭緊鎖,最終只是厭煩地揮了揮手,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
“算了。”
蘇氏終於被釋放,當她看到兒子扔下刀,像片落葉般撲進自己懷裏,脖子上還淌着血時,幾乎哭暈過去。
那一夜,周閔武摸着脖子上結痂的傷口,望着窗外淒冷的月光,第一次露出了一個笑容——那不是屬於孩童的天真歡笑,而是一種混合着劇痛、絕望和一絲扭曲快意的、冰冷的笑。他終於親手驗證了這條染血的鐵律。
眼淚和道理都是假的,只有讓人恐懼的力量,纔是真的。
只有手握讓他人戰慄的權勢,才能護住掌心這一點點微弱的溫暖。
也是從那一刻起,過去的周閔武已經再也不復存在了。
他扔掉了母親教的詩書,日復一日地守在侍衛練武場邊,偷學每一個招式,直到繁星滿天;他不再與任何皇子來往,只是沉默地對着宮中那棵最粗的老樹揮拳踢打,手上腿上磨破結痂,痂又破開,佈滿厚厚的老繭,他也從不吭一聲;他甚至主動找到周擎,挺直尚且瘦弱的脊背,一字一句地請求。
“父皇,兒臣願習武,爲您開疆拓土,鎮守四方!”
周擎或許樂見其成,或許毫不在意,終究是點頭允了。
十二歲那年,他在宮學後的空地再次遇到了趙明軒。這一次,他沒有哭,也沒有告狀,而是像一頭沉默的兇獸,猛地撲上去,用上所有偷學來的、毫無章法卻足夠兇狠的招式,將對方死死按在身下,拳頭像雨點般落下,直到趙明軒鼻青臉腫,哭爹喊娘地連連求饒,發誓再也不敢招惹他和他的母親。
他看着昔日欺辱他的人狼狽逃竄的背影,站在原地,緩緩擦去嘴角的血沫,握緊了那雙佈滿硬繭的拳頭。掌心傳來的粗糲痛感,讓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和安全。
數年之後,當他在朝堂上主動請纓前往最苦寒的邊關軍營時,曾有宗室老王爺不解地詢問。
“二殿下,宮中錦衣玉食,何等安逸,何苦要去那邊塞苦寒之地,受那風沙刀兵之苦?”
彼時已初具青年輪廓的周閔武,只是下意識地摸了摸已然懸在腰側的佩刀「破陣」的刀柄——那上面,仔細地纏繞着母親新繡的、依舊帶着桃花紋樣的平安符。他目光掃過巍峨而冰冷的宮殿羣,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卻帶着滲人的寒意。
“宮裏的錦衣玉食,護不住我想護的人。唯有手中的刀,可以。”
再後來,邊關多了個打仗不要命、衝殺總是在最前的少年將軍,軍中漸漸響起了「瘋虎」的名號;朝堂上多了個脾氣暴戾、手段鐵血、令文官側目的「鐵血皇子」。他會因麾下士卒一絲懈怠而軍法從事,會對負隅頑抗的敵人趕盡殺絕,會將“打服了自然就聽話”掛在嘴邊,奉爲圭臬——
再無人知曉,這一切暴戾與鐵血的背後,始終藏着一個七歲孩童在冰冷泥地裏的無助哭泣,藏着一個黑夜中持刀自戕以救母的絕望身影。
宮牆投下的那束冷光,終究將他徹底吞噬,塑成了他自己都未必認得、卻認定是唯一生存法則的模樣——一頭只爲守護而生的、傷痕累累的瘋虎。
(番外_瘋虎的誕生_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