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秋雨,总带着一股浸入骨髓的萧瑟,仿佛连时光都能被它濡湿、拖慢。夜色被浓墨层层渲染,细密的雨丝无声织就一张笼罩天地的朦胧巨网,将沉睡的街巷、飞檐斗拱,乃至每一丝声响都包裹在湿冷而窒息的寂静里。
这份由雨水缔造的寂静,被骤然响起的急促脚步声和威严的呼喝悍然撕裂。
“站住!沈镜明!今日定要拿下你这无法无天的狂徒!”
一道轻盈的白色身影,如同暗夜中骤然绽放的优昙花,在湿滑的屋脊与狭窄的巷道间翩跹穿梭。她的姿态从容不迫,甚至带着几分闲庭信步的戏谑,每一次足尖轻点,都仿佛在雨幕中漾开一圈涟漪,将身后追兵的沉重步伐和粗重喘息衬得愈发狼狈。沈镜明回头,雨水浸湿了她几缕墨色鬓发,黏在白皙如玉的脸侧,她却浑不在意,反而勾起唇角,声音里浸透了惯有的、能让正经人恨得牙痒痒的轻佻:
“诸位官爷,这大雨天的追得这般紧,可是心疼在下淋雨,想请我回衙门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话音未落,她正欲提气纵身,如白鹤般掠向另一处更高的屋檐,却在拐角处猝不及防地撞入一个带着清冷檀香气息的怀抱。
那人身形稳如磐石,被她带着湿气与冲势的一撞,竟只是微微一晃,脚下纹丝未动。沈镜明踉跄一下,揉着被撞得微微发酸的鼻子,带着几分诧异抬眼望去。
雨幕迷离,灯火阑珊。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张极其年轻、清丽绝伦的面容。眉眼如画,却似凝着终年不化的寒霜,一双凤眸锐利如刚刚出鞘的剑,正审视着她。其身着一身笔挺的暗紫色飞鱼服,因身形未足而略显宽大,但熨帖得一丝不苟,腰佩制式绣春刀,正领着数名气息精悍的锦衣卫巡夜。她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年纪,眉宇间还残留着些许未脱的稚气,但那挺直的脊梁、紧抿的薄唇和刻意维持的冷峻,硬是撑起了一种与年龄不符的严肃威仪。
“哟!”
沈镜明眼睛瞬间亮了,像是暗夜行路人骤然发现了稀世的明珠,那点微不足道的疼痛早被抛到九霄云外,脱口而出便是招牌式的调笑。
“这是哪家跑出来的小捕快?生得这般俊俏,板着脸多可惜,来,笑一个给姐姐瞧瞧?”
那女官——纳兰燕云,眉头立刻紧紧蹙起,脸上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窘迫与薄怒。她显然极不习惯被人如此轻佻地对待,尤其是在一众下属面前。她强作镇定,声音清冷,努力模仿着上官的威严口吻,试图掩盖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大胆狂徒!休得胡言!拦住她!”
沈镜明岂是易与之辈?她轻笑一声,如同早已预料到所有反应。身形如鬼魅般一扭,裙裾翻飞如白蝶展翅,竟在锦衣卫合围之势将成未成之际,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滑脱出去。她回头,朝那因抓捕失败而略显无措、僵立原地的“小捕快”抛去一个飞吻,声音带着笑意,缭绕在潮湿的夜色里,清晰无比。
“小捕快,身手不错,就是嫩了点~咱们后会有期啦!”
纳兰燕云站在原地,望着那抹刺眼的白色彻底消失在雨帘深处,手下小心翼翼地请示。
“纳兰大人,追吗?”
她深吸一口冰凉的、带着泥土腥气的空气,强行压下心头那丝被戏弄、被轻视、却又夹杂着某种奇异涟漪的异样感,恢复了面无表情。
“不必,穷寇莫追,按原定路线巡夜。”
然而,那双轻佻却又亮得惊人、仿佛盛着整个叛逆江湖的眸子,以及「沈镜明」这个带着魔力的名字,已如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了她初入锦衣卫、尚且单纯板正的心上。
自此,纳兰燕云那原本按部就班、波澜不惊的生涯,便被一只名为沈镜明的「白狐」彻底搅得天翻地覆。
她仿佛无所不在,如影随形。
当纳兰燕云带队巡逻清晨喧闹的市集,试图维持秩序时,沈镜明会突然从临街酒楼的雕花窗棂后探出身,依旧是那一身扎眼的白衣,笑嘻嘻地扔下一枝刚折的、还带着清洌露珠与幽香的红梅,花瓣精准地跌落在纳兰燕云怀里的卷宗上,染上一抹不合时宜的艳色。
“小捕快,送你枝花,别老是绷着张脸嘛,多浪费这天生的好相貌!”
“千面狐!!光天化日,胆大包天!我迟早必将你缉拿归案!!”
纳兰燕云气结,握着那枝红梅,扔也不是,拿也不是,最终只能恨恨地将其掷于地上,雪白花瓣零落成泥,引来周遭百姓好奇张望的目光,让她耳根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烫。
当她押解重犯回衙,风尘仆仆,眉眼间带着一丝疲惫时,沈镜明又会优哉游哉地坐在路边的馄饨摊旁,拿着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青花瓷碗沿,声音带着慵懒的戏谑。
“小捕快,公务繁忙啊,瞧这憔悴的小模样,真叫人心疼。要不要坐下吃点?姐姐我请客~管饱!”
“又是你!阴魂不散!”
纳兰燕云咬牙,手按在刀柄上,指节泛白,却不得不维持官威,冷着脸,目不斜视地带队快速通过那片烟火气,只留下身后那串银铃般清脆、却让她心烦意乱的笑声。
更过分的是,某日清晨,纳兰燕云推开书房门,准备处理一夜的卷宗,一柄造型精巧、尾羽染成绯色的小飞镖「噌」地一声,精准地钉在她脚前的门槛上,镖尾系着一条素色绸带,上面是龙飞凤舞、自带三分风流的字迹。
今夜子时,城南望月桥,星月为证,邀君共饮~
——想你的明。
“沈、镜、明!”
纳兰燕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胸脯因怒气而微微起伏。她一把扯下飞镖和绸带,将那张纸条揉成一团,下意识地想扔进纸篓,动作却在中途顿住。在确认无人注意后,她鬼使神差地走到窗边,背对着门,将那皱巴巴的纸团一点点展平,盯着那行字看了许久,最终轻轻哼了一声,将其仔细叠好,塞进了案几最底层一本厚厚的、绝不会有人翻动的《大周刑律疏议》之中。做完这一切,她脸上才后知后觉地涌上一股热意,连忙板起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纳兰燕云的反应,从最初的震怒、冷斥「无聊」、「滚开」,到后来强装镇定下的无可奈何与隐隐头痛,那微微泛红的耳根和偶尔被她气得跳脚、眼眸瞪得格外圆亮时泄露的真实情绪,丝毫逃不过沈镜明那双洞察人心的眼睛。沈镜明愈发觉得,逗弄这个一腔热血、努力想用冰冷外壳包裹自己、却处处透着小女儿情态与纯真执拗的「小捕快」,简直是这纷扰无聊的江湖中,最令人身心愉悦的消遣。
“小捕快,你生气瞪眼的样子,可比你板着脸可爱多了。”
她时常挂在嘴边,像念一句有趣的咒语。
“千面狐!你给我站住!下次、下次定不饶你!”
纳兰燕云的追捕总差之毫厘,她的狠话也渐渐变得有些底气不足,甚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类似于娇嗔的意味。
“小捕快,你说,要是哪天我不来找你了,你会不会有一点点想我呀?”
沈镜明坐在高高的墙头,晃着双腿,歪头问她,眼中闪着狡黠的光。
“若真有那天,定是你已身陷囹圄!本官自会前去探监,看你是否悔过!”
纳兰燕云仰头看着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冰冷严厉,却控制不住脸颊升温。
“小捕快,你这身官服太死板了,衬不出你的灵气。姐姐帮你改改如何?保证比现在精神十倍!”
沈镜明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张画着夸张改良飞鱼服的图样。
“休想!你上次拿来的图样,分明是……是那等不三不四的教坊司舞姬穿的!”
纳兰燕云瞥了一眼那图样,脸瞬间红透,像被烫到一般移开视线。
“小捕快,城外的梅花开得正好,暗香浮动,月色朦胧,一起去看看?就你我二人。”
某个月夜,沈镜明的声音难得褪去了戏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纳兰燕云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心跳却如擂鼓。那夜,她们确实去了,一前一后,沉默多于言语,但月光下的梅影,和身边那人身上淡淡的、不同于脂粉的清香,却深深印在了纳兰燕云的记忆里。
“小捕快,你追人的本事见长嘛,快赶上我咯~下次是不是就能抓住我了?”
沈镜明笑着在房檐上跳跃。
“沈镜明!不准在闹市房梁上飞檐走壁!成何体统!摔下来怎么办!”
纳兰燕云在下面气得跺脚,担忧远多于愤怒。
久而久之,连京城街头的贩夫走卒都看出了端倪,茶余饭后流传起戏言:
名动京城的千面狐,这次怕是栽了,没栽进阴森恐怖的诏狱,却栽在了纳兰家那只冷面小飞燕的手里——不过,瞧着情形,被逮住的,好像是那颗惯会撩拨人心的狐狸心呐。
纳兰燕云自己都未曾察觉,她已从最初的纯粹恼怒、视其为麻烦,渐渐生出一种复杂的习惯。她开始下意识地在熙攘的人群中搜寻那抹扎眼的白色,尽管找到后依旧是冷脸相对,心底却会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安心。她甚至私下悄悄调阅过沈镜明的卷宗,发现这位声名狼藉的「采花盗」,行事虽荒唐不羁,视礼法如无物,却似乎从未真正伤人性命,所盗之物也多与为富不仁、欺压百姓者有关,得来的钱财往往散与贫苦。这让她对沈镜明的观感,在无奈、头痛之余,不可控制地掺入了一丝微妙的好奇、难以言说的理解,以及一丝……她自己坚决否认的欣赏。
转折,发生在一个月黑风高、杀机暗涌的深夜。
沈镜明刚从一处贪官别院「借」出些不义之财,怀揣着几分劫富济贫的得意,正想着明日该如何去「偶遇」她的小捕快,或许可以带她去尝尝新开的江南点心铺子,却在途经一条阴暗巷弄时,如同被冰水浇头,脚步蓦地钉在了原地。
几句压抑而充满杀意的低沉密谋,顺着风飘入她耳中。
“……二皇子殿下已等不及了……纳兰家手握锦衣卫权柄,却始终态度暧昧,不肯明确效忠,实乃心腹大患……”
“探清楚了,纳兰燕云今夜带队出城交接那批要紧的钦犯,府内防卫最为空虚……”
“子时动手,用‘黑油’,一把火烧个干净,做成意外失火的假象……再散播谣言,就说是他们办案不利,遭了魔教报复……”
“哼,看那纳兰家的小丫头回来,面对一片废墟焦尸,还能不能像如今这般神气!”
沈镜明脸上的轻松笑意瞬间冻结,血液都凉了半截。她无声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阴影完美地吞噬了她的白色身影。
哎呀呀……这下可麻烦大了……小捕快家里要倒血霉了。二皇子……疯老虎手下的人……这可是天大的麻烦,沾上就是一身腥,惹不起,躲得起……我沈镜明逍遥自在,快意恩仇,何必去蹚这夺嫡的浑水?对,没错,快走快走,就当什么都没听见,明天还能笑嘻嘻地去逗她……
她试图说服自己,脚步却像灌了铅般沉重,无法挪动分毫。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纳兰燕云那张故作严肃却眉眼精致的小脸,想起她追捕自己时那认真执拗、亮得惊人的眼神,想起她偶尔被自己逗得跳脚却又无可奈何、耳根通红的模样……还有那句月夜梅树下,低不可闻的……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沈鏡明内心挣扎,抓耳撓腮的思考道。
可是……那是她的家啊……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有她敬爱的父亲,有看着她长大的老仆……那群混蛋要烧的是她的根!她回来看到那片焦土、那些冰冷的尸体……会怎么样?那个总是强撑着一副冷硬面孔、其实内心比谁都重情的小捕快……她会哭的吧?一定会哭得很难过……或许……或许我可以只用留影石记录下他们的行踪和罪证?对,就这样,不算插手,只是……留个证据!
她摸出随身携带的留影石,指尖却微微颤抖。子时将至,阴云彻底吞没了最后一点星光。鬼使神差地,她出现在了通往纳兰府后院的必经之路上。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白色的身影看似懒洋洋地倚靠着,仿佛等了许久,只有她自己知道,宽大衣袖下,手指已紧紧攥住,那个「快逃」的声音在脑中疯狂叫嚣。
数十名黑衣杀手如鬼魅般潜行而至,两人一组,抬着气味刺鼻的「黑油」,行动间悄无声息,显然是精锐死士。
“此路不通哦,各位。”
沈镜明把玩着自己的一缕长发,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像平时一样笑吟吟,但尾音却带着一丝自己才能察觉的紧绷。
“深更半夜,扛着这么危险的东西,想去哪儿做客呀?”
話才剛說完她便後悔自己不該出面逞英雄的。
啊啊啊!我到底在逞什么英雄啊!!说好的就记录他们的行踪呢?!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杀手头领眼神一厉,杀机暴涨。
“杀!”
“这可不行啊~”
沈镜明摊摊手,一副很讲道理的模样。
“身为京城‘良好’公民,看到各位拿着这么危险的‘玩具’招摇过市,咱可不能坐视不管,坏了京城治安不是?”
一场惨烈的死斗骤然爆发。沈镜明身法依旧诡谲,银针、迷烟、短刃层出不穷,但这一次,她不再是为了戏耍或从容脱身,而是为了阻拦,为了守护一个她放不下的小捕快的家,是真正的搏命。黑衣人人数众多,训练有素,配合默契,刀光剑影皆指向要害,招招致命。
“唉唉唉,我说各位大哥,下手轻点行不行?小女子细皮嫩肉的,可经不起这般折腾呀~”
她嘴上依旧挂着调笑,试图扰乱对方心神,但眼神却愈发冰冷锐利,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
很快,沈镜明身上便添了数道伤口,洁白的衣裳被鲜血染出刺目惊心的红梅。她咬紧牙关,感受着生命力的流失。怀中,那枚代表着沈家身份的令牌在危急关头自动触发了一层柔和的守护光晕,挡下了一记致命的背刺。按照沈家森严的家规,令牌禁制触发,便意味着已至绝险之境,当以保命为上,立即远遁,不得有误。
光晕闪烁,如同家族无声的催促。沈镜明的目光却扫过那些杀手冷酷无情的眼神,扫过他们身后那几桶象征毁灭与死亡的「黑油」,她的脚步如同被无形的锁链钉在了地上,无法后退半步。
走了,小捕快回来……怕是连哭的地方都没有了……连个念想都没了……
“没办法了……”
她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前所未有的、近乎疯狂的决绝。猛地咬破舌尖,一股腥甜涌入口中,她以自身精血为媒,在空中急速划出一个古老而邪异、光是看上一眼就令人心悸的符文。同时,一段晦涩艰深、被沈家列为绝对禁忌、一旦动用必损阳寿根基的巫术咒文,从她唇间艰涩而又坚定地溢出。
“以血为引,以身为器,燃吾三魂,鑄鏡七日——此身化影,誑天騙地!”
霎时间,一股难以形容的、阴冷而狂暴的力量自她心脏处轰然爆开;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体内碎裂、燃烧,心跳声如战场擂鼓般在耳边疯狂轰鸣,世界的流速在她眼中仿佛变得缓慢而粘稠,而她的动作却快如真正的鬼魅,化作一道肉眼难辨的血色残影。
此时的她,已然抛弃了一切防御,每一次出手,都是最极端、最惨烈的同归于尽打法,只求以最快的速度收割生命,清除通往纳兰府道路上的所有障碍。惨叫声、兵刃撕裂血肉的闷响、躯体沉重倒地的声音,交织成一首地狱的挽歌。
“居然是……巫祝沈家的禁术!她疯了!不要命了!”
杀手惊恐的呼喊淹没在一边倒的杀戮风暴中。
当最后一名杀手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倒下,小巷重归死寂,只剩下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雨水敲击地面的声音。沈镜明站在尸山血海之中,白衣尽赤,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沉重不堪。她腹部插着一柄透体而过的长刀,肩胛骨被短剑钉穿,大腿上深嵌着数枚喂毒的飞镖,无数深浅不一的伤口仍在汩汩流淌着温热的血液。禁术的恐怖反噬与身体的重创同时爆发,她的七窍亦有细细的血线渗出。视野开始模糊,天旋地转,她眼前一黑,踉跄着退到墙边,再也支撑不住,无力地滑坐在地,在粗糙冰冷的墙壁上,拖出一道惊心动魄的暗红血痕。
冰冷的秋雨再次不合时宜地落下,打在她苍白如纸、血色全无的脸上,与泪水、血水混合,却徒劳地试图冲刷这满巷的绝望与悲凉。
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即将彻底熄灭之际,她艰难地、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抬起头,涣散的目光徒劳地望向被雨水模糊的长街尽头,用微不可闻的、气若游丝的声音,扯出最后一个她习惯性的、带着调笑意味的弧度。
“咳咳……小捕快…妳怎么……还没来啊……说好的…要来逮捕我呢……”
就在这时……
急促纷乱的马蹄声与脚步声如同撕裂沉寂夜幕的惊雷,由远及近,猛烈地撞击着地面。跳动的火把光芒驱散部分黑暗,映照出纳兰燕云那张写满了前所未有的焦急、恐慌与绝望的脸庞。她一身官服还沾着城外奔波的尘土与露水,发丝凌乱,显然是接到紧急线报后,不顾一切、拼尽全力地火速赶回。
当她看清巷中那如同修罗炼狱般的恐怖景象,尤其是墙角那抹被鲜血彻底浸透、苍白失色、了无生息的熟悉白色身影时,整个人如遭五雷轰顶,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大脑一片空白,世界失去了所有声音和颜色。
“镜明——!!!”
一声撕心裂肺、完全不似她平日冷静声线的尖叫,带着从未有过的绝望与崩溃,划破了冰冷的雨夜。纳兰燕云几乎是直接从仍在奔跑的马背上滚落下来,重重摔在冰冷的泥泞水洼中,膝盖磕在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连爬带跑地、跌跌撞撞地扑到沈镜明身边。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是谁干的!!”
她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语无伦次,双手悬在空中,看着那些触目惊心、深可见骨的恐怖伤口,竟恐惧得不知该从何下手,生怕轻轻一碰,眼前这具仿佛一触即碎的身体,就会彻底化为飞灰。她抬起头,泪水和雨水早已疯狂混合,如同决堤的洪水,沿着她苍白失色的脸颊肆意滑落,对着身后惊呆了下属发出泣血般的、近乎疯狂的嘶吼。
“快叫大夫!快去叫太医!把京城最好的大夫都给我找来!快啊!!!”
“头儿…她…她已经……”
身旁经验丰富的老资格缇骑看得分明,那伤势早已超越凡人能承受的极限,气息已绝,回天乏术。
“快去啊!!我命令你们!这是命令!!”
纳兰燕云猛地抬头,平日里所有的冷静、自持、威严荡然无存,那双总是锐利如鹰的凤眸此刻只剩下全然的崩溃、疯狂与不肯接受的绝望。那汹涌的泪水与撕心裂肺的眼神,深深震撼了在场的每一个人,无人敢再犹豫,立刻有人狂奔而去。
“唷…小捕快……”
沈镜明的眼皮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似乎被她那绝望的哭声唤回了最后一丝游离的清明,勉强睁开一条几乎看不见的缝隙。看清眼前哭得像个迷路孩子般的纳兰燕云,她竟然还想扯出那个玩世不恭的、带着点小得意的笑容,尽管这个微小的动作让她嘴角又溢出一股浓稠的鲜血。
“呵…咳咳…你…你慌张的样子…也挺…可爱的嘛……”
“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
纳兰燕云的手终于颤抖着、极其小心翼翼地抚上沈镜明冰冷湿透、毫无血色的脸颊,徒劳地想用指尖擦去上面的血污、雨水和泪痕。
“都这样了…嘴怎么还这么不饶人……”
她的声音哽咽破碎,充满了无尽的哀求。
“乖…我知道…这次…是真的不行了……”
沈镜明的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不会的!你不会死的!我不准你死!你还没被我抓回衙门呢!”
纳兰燕云紧紧抱住她冰冷的身躯,双臂用力到骨节发白,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生命力、所有的温暖都渡过去,驱散那致命的寒冷。
沈镜明用尽这具残破身躯最后一点微弱的力气,抬起那只沾满污泥和鲜血、同样冰冷的手,轻轻覆在纳兰燕云抚着她脸颊的手背上,眷恋地、极其轻微地蹭了蹭那记忆中渴望已久的、真实的温暖。
“别哭…哭了…就不好看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
“可惜…不能再…陪你去…看梅花了……也…掀不到…你的…红巾了……”
话音,渐渐低微,终至无声。
那双总是盛着漫不经心的笑意、明亮轻佻、仿佛映着整个江湖星河、能看透人心虚伪的眸子,其中的光彩一点点、不可挽回地彻底熄灭,如同星辰坠落入永恒的黑暗。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再无动静。覆在纳兰燕云手背上的手,也失去了最后一丝力量,软软地、沉重地垂落下去,溅起一点小小的泥水。
“镜明……?镜明!你醒醒!你看看我!镜明!啊啊——!!”
纳兰燕云颤抖着抱起那具冰冷的身体,在触及对方后颈时,指尖忽然感受到一丝极细微的温热——正是沈镜明昨日偷吃她胭脂糖时,被她嗔怪着拍过的地方。
她哭声骤停。
趁着下属们低头不忍看的空隙,纳兰燕云的手迅速探入血衣内侧,果然摸到一张被血浸透的纸条。借着火光瞥见上面熟悉的字迹。
「黑油已调包成桂花酿,陪他们演完这出戏——你欠我三坛醉生梦死。」
她心脏狂跳,面上却愈发悲恸。
“镜明……你怎能……”
声音破碎,手指却狠狠掐住「尸体」的腰侧。
「尸身」微不可察地轻颤一下。
纳兰燕云立即用更大哭声掩盖。
“带她回府!本官要亲自守灵!”
当夜灵堂,烛火摇曳。纳兰燕云对着空棺冷笑。
“还不出来?”
棺底传来闷闷的抱怨。
“小捕快掐人真疼啊……”
沈镜明慵懒地从棺内暗格坐起,扯开染血的外袍——内里竟是干净的白衣,只有左肩一道浅浅刀伤。
“亏我特意用暖玉藏在心口模拟心跳,你居然掐我腰?”
“所以黑油真的换了?”
“当然~现在二皇子府库里的陈年佳酿,应该正被那群傻瓜绕着纳兰府浇得香飘十里呢。”
她眨眨眼。
“等明日全京城闻到酒香,再看二皇子如何解释他‘纵火’的证物变成了美酒……”
纳兰燕云终于笑出声,笑着笑着却落下泪来。
“你可知我方才……”
话未说完,灵堂梁上突然传来瓦片轻响。沈镜明立刻倒回棺内,最后飞快塞给纳兰燕云一面铜镜。
“拿着!若他日有人说我死了——”
她狡黠一笑。
“就照照镜子,我永远在镜子里对你笑呢。”
当夜,纳兰燕云对着空棺痛哭至天明的消息传遍京城。
只有她知晓,当第一缕晨光照进灵堂时,那具「尸体」曾借着给她拭泪的动作,将一颗偷来的杏糖塞进她手心。
——自此,千面狐之死成为纳兰燕云官场晋升的台阶,而每个雨夜,她窗边都会多一枝带着酒香的白梅。
「最好的骗局,是连当事人都甘愿入戏的镜花水月。」
(番外_红衣燕与白衣狐_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