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色是压抑的铅灰色，昨夜的雨水在坑洼处积成零星的水镜，倒映着匆忙的行人。林澈一夜未眠，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那个透明惊惶的身影和屏幕上冰冷的文字在他脑中反复交织。
他几乎是凭着一种本能般的冲动，早早出了门。目的地并非学校，而是昨日那条巷子附近。他怀着一丝渺茫的希望，或许能再遇见她，至少，确认她安然度过了那个雨夜。
他开始在周边徘徊，装作不经意地向几家早早开门的店铺打听。
报刊亭的大爷打着哈欠，用粗糙的布擦拭着杂志封面：“透明？小姑娘？没留意。这年头怪事多咯，但谁注意看路人啊。”
便利店的女店员正忙着加热关东煮，蒸汽氤氲了她的镜片：“好像…是有个女孩子经常低着头快步走过，挺瘦弱的，但没注意什么特、特别的。”她顿了顿，似乎觉得这问题有些奇怪，狐疑地看了林澈一眼。
他甚至绕到了巷子后面的老社区，向坐在门口摘菜的老人小心翼翼地询问是否见过一个“身体看起来有点…不一样的”女孩。老人眯起眼，打量着他，最后缓缓摇头：“年轻人，寻人不是这么寻的。”
每一次开口，都带着一丝忐忑，每一次得到的否定或茫然回应，都让那份沉重的担忧加深一分。他描述得含糊其辞，既怕暴露苏璃的秘密，又渴望得到一点线索，这种矛盾让他步履维艰。
“透明症候群”这个词，在现实世界里仿佛一个模糊的词汇，被牢牢封锁在医学数据库和极少数人的恐惧里，寻常市井之中，难觅其踪。他意识到，她的“消失”不仅仅是生理上的，在社会层面，她也如同隐形。
一无所获。
站在昨日相遇的巷口，那里只剩下湿漉漉的地面和被雨水打落的枯叶。那个角落空荡荡的，仿佛从未有人在那里蜷缩哭泣过。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林澈。他知道她的存在，知晓她正承受的痛苦，却找不到任何通往她世界的入口，甚至连确认她安好都做不到。
冷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林澈深吸了一口清冷潮湿的空气，握紧了手。线索寥寥，近乎于无，但那个雨夜的眼神和那份正在发生的“消失”，让他无法就此放弃。他需要更耐心，更谨慎。寻找，或许才刚刚开始。
林澈站在空荡的巷口，清晨的寒意渗入外套。他望着苏璃昨夜消失的方向，那片被雨水洗刷过的陈旧砖墙沉默地立着，再无一丝异样。
他知道这样漫无目的地寻找如同大海捞针。他需要更具体的方法。
转身离开巷子，他走向最近的公交站。早班车上挤满了睡眼惺忪的学生和上班族。林澈靠在窗边，目光扫过窗外掠过的每一张年轻面孔，试图寻找那张苍白的、可能带着惊慌神情的脸，或者……一丝不寻常的透明感。然而，一切都寻常得令人沮丧。
在学校，氛围并未因他的心事而有任何改变。课间喧闹依旧，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出空气中飞舞的微尘。林澈却有些心不在焉，他的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走廊，或是其他班级的方向。
他尝试回想更多细节。她的校服款式……似乎是和他们学校一样的？这个念头让他精神一振。范围似乎缩小了，但依然庞大。他总不能一个个班级去问。
午休时，他刻意在人群密集的食堂和操场边缘徘徊，脚步缓慢，目光仔细地掠过每一个独处的、低着头的、或是看起来有些孤僻的女生。有几个背影让他心头一跳，快步走近些，却又失望地发现只是错觉。
一次，在楼梯转角，他似乎瞥见一个匆匆下楼的瘦弱身影，低垂着头，步伐很快。他几乎要追上去，却被人流挡住。等他挤出人群，那个身影早已消失在教学楼的出口处。
希望燃起又熄灭，反复几次后，一种淡淡的焦躁感萦绕不去。
放学铃声响起，学生们如同潮水般涌出校门。林澈站在校门对面的一家小店屋檐下，目光紧紧追随着涌出的人流，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线索。直到人群渐渐稀疏，街道重归空旷，他依然没有看到那个期待中的身影。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白气在微凉的空气中散开。
寻找的第一天，毫无进展。但他捏紧了书包带子。至少，他确认了她很可能就在这所学校。明天，范围可以更小一些，方式……需要更聪明一些。
他转身汇入归家的人流，心中那份沉重的牵挂，并未因一无所获而减轻，反而变得更加具体和迫切。
……
苏璃蜷缩在自家浴室角落，瓷砖的冰冷透过单薄的衣衫渗入肌肤，她却毫无知觉。花洒早已关闭，但空气中仍弥漫着潮湿的水汽，混杂着沐浴露过分的甜香——她刚才几乎用掉了小半瓶，徒劳地试图洗刷掉那个雨夜巷弄里沾染的寒意、污渍，以及…那个陌生男孩过于清晰的目光。
她抬起手。
浴室暖黄的灯光下，那双手指修长、本该属于十六岁少女的手，此刻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状态。掌心和指节部分还算正常，透着血色的粉白，但越往指尖和小臂蔓延，皮肤就越发变得…空茫。像是一块逐渐融化的冰，或者被水浸透又晾干的宣纸，能隐约透出底下淡青色的血管纹理和更深处骨骼的模糊轮廓。灯光穿过它们，在地砖上投下稍显扭曲、比正常影子更浅淡的微光。
不是琉璃。琉璃是坚硬的、有形的、甚至璀璨的。而她的是…脆弱的、正在消逝的、令人不安的。是一种病理性的透明。
“别看…”
她无声地翕动嘴唇，重复着昨夜那句仓皇失措的哀求。声音干涩得发不出声。
记忆不受控制地倒带回那个冰冷的拐角。雨水砸在脸上的刺痛，体内那股因极度悲伤而失控奔涌、催动着透明化加速的灼热洪流，以及随之而来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孤立无援感。她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个足够隐蔽的角落，可以放任那阵撕心裂肺的情绪过去，却被一道突然倾斜而来的阴影笼罩。
然后，他出现了。
那个叫…林澈的男生。她后来在他校牌上瞥见的名字，像烙铁一样烫进记忆里。
他蹲下身，雨伞将凄风苦雨严实实地隔开，创造出一个突兀的、干燥的小小空间。他的眼神里没有常见的惊骇、厌恶或怜悯，反而是一种…专注的探究，甚至带着一丝她无法理解的、近乎惊叹的意味。
“像琉璃一样。”
这句话再次在她脑中响起，带着他当时那种轻柔又确切的语气。苏璃猛地攥紧了手，透明的指尖用力掐进掌心，却只感到一阵模糊的、隔着一层的钝痛。恐惧瞬间攫住了她。他看到了，他看到了这最丑陋、最不堪、最想隐藏的一面，羞耻感烧得她耳根滚烫，即使此刻独自一人，她也忍不住将脸埋进膝盖。
可为什么…为什么他当时的表情不是逃离？为什么他的声音里没有恐惧？为什么在那句近乎冒犯的“像琉璃一样”之后，他递过来的不是质疑，而是一件看起来干净温暖的外套？
混乱的思绪撕扯着她。她记得自己逃跑时有多么狼狈，冰冷的雨水和泪水糊了满脸，肺部像破风箱一样嘶哑地喘息，透明的部分在奔跑中仿佛要碎裂开。她不敢回头，生怕看到他追来的身影，更怕…看到他停留在原地的、或许带着失望的目光。
逃回家后，恐惧并未消散。她害怕他会将所见所闻说出去，害怕第二天学校里会充满指指点点的低语和异样的目光，害怕自己这小心翼翼维持的、近乎透明的存在感被彻底打破。
一夜无眠。每一次窗外路过的车灯，都会让她惊坐起来，以为是他找来了。每一次楼道里的脚步声，都让她的心脏紧缩到疼痛。
然而，一天过去了。
学校里风平浪静。没有窃窃私语，没有探究的目光，一切如常。他…没有出现？或者，他出现了，却保持了沉默？
这种未知，反而让她更加不安。他到底想做什么？他为什么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被她的“异常”吓跑后就将之视为怪谈传播？那句“像银河一样”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嘲讽？是怜悯包裹下的好奇？还是…别的什么？
她无法理解。长久以来，人们对她的“透明”只有两种反应：恐惧逃避，或猎奇围观。从未有过第三种。
苏璃缓缓松开紧握的手，怔怔地看着那几近透明、仿佛不属于自己的指尖。浴室温暖的灯光也无法让它们染上丝毫暖意。它们冰冷地提醒着她那无法摆脱的宿命——透明症候群。情绪越强烈，透明化越加速，最终走向彻底的…消散。
那个雨夜，那个男孩，他的出现和他的话语，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扰乱了她在绝望中维持的平静。带来的是更深的恐惧，还是…一丝极其微弱的、她甚至不敢去触碰和辨认的…希望？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从那个秋雨夜之后，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