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图书馆高大的玻璃窗,在长桌上投下清晰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旧书页的尘埃和静谧。林澈终于在这里找到了苏璃。
她独自坐在最靠里的角落,几乎被高大的书架完全遮挡,正低头看着一本厚厚的外文书,整个人缩得极小,像是要嵌进墙壁里。阳光恰好掠过她放在书页边缘的手——指节处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异样的透亮感,能清晰地看到其下淡青的血管和更深处骨骼的模糊轮廓。
林澈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放轻脚步,慢慢走过去,在她对面的椅子轻轻坐下。
苏璃几乎瞬间就察觉到了。她的肩膀猛地一颤,像受惊的小动物,倏地抬起头。看到是他,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立刻涌上熟悉的惊慌,甚至比雨夜那晚更甚。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猛地将那只放在桌面的手抽回,飞快地藏进宽大的校服袖口里,紧紧攥住。另一只手也下意识地盖了上去,仿佛要双重确认那“异常”已被彻底隐藏。
她的目光慌乱地躲闪着,不敢与他对视,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苍白的脸颊甚至因为突如其来的紧张而泛起一丝极淡、几乎看不见的血色。
图书馆里太安静了,安静得能听到她骤然加快的、细微的呼吸声。
林澈没有立刻说话。他只是安静地坐着,目光没有逼迫,只是温和地落在她因为紧张而低垂的发顶上。他看到她细软的发丝在阳光下发着微光,看到她紧绷的嘴角和微微发抖的手指——即使它们藏在袖子里,那细微的颤动依旧通过布料传递出来。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用气声般极轻的音量开口,打破了几乎凝滞的空气:
“你叫什么名字?”
苏璃的身体又是一颤。她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而不是追问她那晚的怪异或此刻的躲藏。她迟疑着,嘴唇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声音。目光飞快地抬起来扫了他一眼,又立刻垂下去,盯着桌面上的木纹。
“……苏璃。”最终,一个极其微弱、几乎被空气吞掉的名字,从她齿间逸出。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带着显而易见的怯懦和不安。
“苏璃。”林澈重复了一遍,声音依旧放得很轻,却很清晰,带着一种郑重的味道,“很好听的名字。”
苏璃没有回应,只是攥着袖口的手指更用力了些,指节泛白。
“我叫林澈。”他接着说,语气平常得像是在做最普通的自我介绍,“树林的林,清澈的澈。”
之后,便是更长久的沉默。林澈没有再试图找话题,他只是从书包里拿出自己的作业和课本,摊在桌上,低头写了起来,仿佛他过来真的只是恰好找个位置自习。
苏璃却完全无法平静。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得生疼。他知道了她的名字。他就坐在对面。他为什么不去别的地方?他到底想做什么?无数个问号在她脑子里盘旋,让她坐立难安。书上的字一个也看不进去,全部的感官都不受控制地聚焦在对面的男生身上。
她能听到他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像是洗衣液留下的清爽干净的味道。阳光移动,将他书写的手指照得修长分明。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预想中的盘问、好奇、甚至恐惧的目光都没有到来。他只是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存在感强烈,却又奇异地没有构成侵犯。
紧绷的神经,在这种过于平和的氛围里,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松懈下来。攥紧袖口的手指,因为长时间用力有些发酸,她稍稍松开了一些,但依旧藏着。
偶尔,林澈会极其自然地抬眼看向她,每当这时,苏璃就会立刻像被烫到一样移开视线或低下头。但他看的似乎并不是她藏起来的手,也不是她透明的皮肤,只是…看她。目光很干净,没有她习惯了的那些情绪。
有一次,他看到她面前那本厚厚的外文书一直停留在同一页,犹豫了一下,轻轻推过去一张纸条:
【这本书好像很深奥。】
苏璃看着突然递到眼前的纸条,上面是干净利落的字迹。她愣了好几秒,才迟疑地、极轻地点了下头。
他又写:【你喜欢看这类书?】
苏璃看着纸条,犹豫了很久,才拿起笔,在纸条下方很小很小的空白处,写了一个更小的字:【嗯】。字迹纤细,带着不确定的颤抖。
林澈看着那个小小的“嗯”字,嘴角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他没有再写,将纸条收了回来,夹进了自己的书里。
这个小小的插曲,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漾开细微的涟漪,然后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但某种坚冰般的东西,似乎裂开了一条微不可见的缝隙。
接下来的几天,林澈总会“恰好”出现在图书馆那个角落。有时苏璃在,有时不在。如果在,他就会很自然地在对面坐下,有时会低声问一两个关于作业的问题,有时会分享一颗看起来包装很精致的糖果轻轻推过去,更多的时候,只是各自安静地做着事。
苏璃从最初的极度惊恐和戒备,慢慢变得…习惯了。习惯了他每天都会出现一会儿,习惯了他安静的存在,习惯了他偶尔递过来的、不带任何压力的小东西——一颗糖,一张印着有趣图案的书签,一本他认为她可能会喜欢的、封面很美的诗集。
她依旧很少说话,回答通常只有一个字或者轻微的点头摇头,手也总是藏得严严实实。但她不再像最初那样抖得厉害,目光偶尔也会在他低头写字时,飞快地、小心翼翼地掠过他认真的眉眼。
她发现,他很爱笑。不是大笑,而是嘴角总是带着一点温和的弧度,看人的眼神很专注,好像你说什么都很重要。他成绩似乎很好,解数学题的速度很快,但看诗集时又会皱起眉头,很苦恼的样子。
有一次,苏璃鼓起平生最大的勇气,在他递过一颗牛奶糖时,用细若蚊蚋的声音说:“…谢谢。”
林澈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眼里的笑意加深,像阳光落进了湖水里,亮晶晶的。“不客气。”他说,声音里也带着笑。
那一刻,苏璃感觉到一种陌生的、细微的暖流,从心脏的位置悄悄蔓延开。很轻,却很真实。她几乎是惊恐地立刻内视自己的身体——还好,那暖流似乎并未引发任何透明的加剧。她悄悄松了口气,却又感到一丝更深的困惑。
他们就这样,在图书馆安静的角落里,构筑了一个奇特而脆弱的“相处”模式。没有过多的言语,没有探究的目光,只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和无声的陪伴。阳光每天移动,光影在他们之间流转,时间仿佛被拉长,又仿佛凝固在了这片书香环绕的小小天地里。
直到某天,林澈做完作业,抬头发现苏璃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而在她刚才坐的位置上,放着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他打开,上面是她纤细颤抖、却比上次工整了一些的字迹:
【明天下午,你能来吗?】
林澈看着那行字,窗外夕阳正好,金色的光芒温暖而充满希望。他小心地将纸条折好,收进口袋,心里某个地方变得异常柔软。他知道,那层坚冰,正在阳光下一寸寸融化。而这段始于雨夜惊慌的无声陪伴,终于迎来了第一声微弱的回响。
林澈看着纸条上那行纤细的字迹——“明天下午,你能来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边缘。窗外,夕阳正将天际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图书馆内的人渐渐稀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安宁而期待的气息。
他将纸条仔细折好,收进笔袋的夹层,心里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柔软情绪。这是苏璃第一次主动发出邀请,尽管方式如此含蓄谨慎。
第二天午后,林澈比平时更早来到图书馆。阳光正好,将那角落照得明亮温暖。他到的时候,苏璃已经坐在那里了,依旧是最靠里的位置,面前摊开着一本画册。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目光与林澈相遇的瞬间,依旧有一丝习惯性的闪躲,但很快又努力地迎了回来,苍白的脸颊泛起极淡的红晕。
“你来了。”她声音很轻,几乎被翻书声掩盖,但林澈听到了。
“嗯。”他在她对面坐下,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细长的纸盒,轻轻推过去,“路过看到的,觉得…很像你。”
苏璃迟疑地看着那个没有任何标识的朴素纸盒,手指在袖口里蜷缩了一下,才慢慢伸出来,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
里面静静躺着一支钢笔。笔身是半透明的材质,透着淡淡的乳白色,笔尖是精致的银色,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光。最特别的是笔杆内部,似乎有细碎的、类似琉璃质感的光点沉淀其中,随着角度的变换流淌着柔和的光泽。
“这是…”苏璃有些怔忡。
“琉璃…里面有点琉璃的碎片。”林澈解释道,声音放得很轻,“昨天我说…像琉璃一样。不是随便说的。”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你的手…在光下的时候,有那种很干净、很剔透的光泽,就像上好的琉璃。不是脆弱,是…很特别的美。”
苏璃的手指轻轻触碰冰凉的笔杆,那微凉的触感似乎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口。她低头看着笔杆内流淌的微光,久久没有说话。
“像琉璃一样”…这句话在她脑中回荡,与雨夜那句仓促的“别看”形成了奇异的对比。他没有用看待怪物的眼神,也没有用同情病人的姿态,而是用一种…欣赏某种罕见材质的目光来看待她的“不同”。
一种陌生的、酸涩又温暖的情绪堵在喉咙口。她紧紧握住那支笔,冰凉的笔身渐渐被她的体温焐热。
“谢谢。”她终于抬起头,目光虽然依旧带着些许怯意,却比之前坚定了一些,“我…我很喜欢。”
接下来的时间,他们之间的沉默似乎有了不同的质地。苏璃偶尔会拿起那支笔,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画着圈,看着阳光透过笔杆在纸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林澈则继续看他的书,偶尔抬眼,看到她专注地看着笔,或者小心地用指尖抚摸笔杆的样子,嘴角会不自觉地上扬。
下午四点左右,阳光开始变得倾斜而柔和。苏璃合上画册,似乎犹豫了很久,才再次轻声开口:“你…要不要去一个地方?”
林澈有些意外,但立刻点头:“好。”
苏璃带着他,没有离开图书馆,而是走向了很少有人去的顶层工具书阅览区。这里更加安静,书架排列得更高更密,空气里弥漫着古旧纸张特有的干燥气味。她熟门熟路地穿过几排书架,走到最里面靠窗的位置。
那里有一扇不起眼的小门,推开后是一段狭窄的旋转铁梯,通向楼顶的小平台。
推开天台门的瞬间,傍晚的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城市远方的喧嚣和自由的气息。平台不大,很干净,视野却极好,可以俯瞰大半个校园和远处起伏的城市轮廓。夕阳正在西沉,将一切都涂抹上金红色的光辉。
“我…有时候会来这里。”苏璃靠在栏杆边,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这里很少有人来。心情不好的时候…看看远处,会觉得好一点。”
她的发丝被风吹起,拂过脸颊。夕阳的光线穿透她耳畔几近透明的碎发,折射出细微的、如同那支琉璃笔一般剔透的光晕。
林澈站在她身边,没有说话,只是和她一起看着远处沉落的夕阳。巨大的寂静和辽阔的景色包裹着他们,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在空气中流淌。
过了很久,苏璃忽然极轻地开口,声音几乎融在风里:“有时候…很害怕。怕变得完全透明,怕最后什么都留不下,就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起关于“透明”的恐惧。
林澈侧过头看她。夕阳在她几乎透明的睫毛上投下长长的阴影。他想了想,很认真地说:“不会的。就算…就算真的那样,你看——”他指了指天边被夕阳染红的云霞,“光穿过最好的琉璃,会留下最纯粹的颜色和形状。存在过,就一定会有痕迹。就像那支笔里的光,只要有一点亮,它就会一直在。”
苏璃顺着他的手指望向天空,眼眶微微发热。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将那只握着琉璃笔的手,悄悄收紧了一些。
夕阳最终沉入地平线,天际只剩下漫天的霞光。天台上的风越来越凉,但他们谁也没有提议离开。在这个无人打扰的黄昏顶端,在琉璃般剔透的夕阳光晖里,一种无声的理解和陪伴正在悄然生长,比任何言语都更加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