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的风带着傍晚的凉意，吹拂着两人沉默的身影。夕阳最后的余晖将云彩烧成渐变的橘红与绛紫，如同打翻的调色盘，瑰丽而短暂。远处城市的灯火开始星星点点地亮起，像逐渐苏醒的星河。
苏璃依旧握着那支琉璃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涼而光滑的笔杆。林澈那句“光穿过最好的琉璃，会留下最纯粹的颜色和形状”在她心中反复回荡，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一圈圈难以平息的涟漪。
她偷偷侧过头，看向身旁的林澈。他正专注地望着远方沉落的日轮，侧脸被夕阳勾勒出清晰的轮廓，眼神里有一种她难以形容的沉静与笃定。他似乎总能轻易地说出一些让她心头震颤的话，那些话与她长久以来听到的“要小心”、“要隐藏”、“要控制”截然不同。
“这里…”苏璃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吹散，“以后还能来吗？”
林澈转过头，对上她带着一丝怯意和期待的目光，很肯定地点头：“当然。只要你想来，我都在。”
这句话像一句简单的承诺，却莫名地给了苏璃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她微微低下头，唇角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是一个极淡却真实的笑容。
从那一天起，图书馆顶楼的天台，真的成了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秘密基地。
每天放学后，他们总会默契地在那里相聚。有时带着作业和书本，大多时候则只是安静地待着。苏璃的话渐渐多了一些，虽然依旧细声细气，但不再是简单的单音节回答。她会指着天边奇特的云朵让林澈看，会告诉他今天在课上听到的有趣事情，甚至会小心翼翼地分享某句她喜欢的诗。
林澈总是耐心地听着，适时地回应。他带来了一个旧的野餐垫铺在角落，带来了一个保温壶，里面有时是温热的奶茶，有时是清甜的桂花茶。他依旧会分享一些小东西——一片形状奇特的叶子，一首抄在漂亮卡片上的短诗，一盒味道不错的点心。
苏璃发现，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情绪总是处于一种奇异的平稳状态。并非没有快乐，那是一种细微而持续的暖意，像冬日晒到的太阳，不灼热，却能一点点驱散骨髓里的寒意。这种平和的愉悦，似乎奇迹般地没有引发透明化的加剧，有时甚至让她错觉那蔓延的趋势似乎…停滞了那么一点点。
她开始允许自己更放松一些。在天台只有他们两人时，她会偶尔将手从袖口里伸出来，放在阳光下。看着光线穿透那些变得透明的指尖，折射出微弱而纯净的光泽，不再仅仅是恐惧和羞耻，偶尔也会闪过一丝林澈所说的、“琉璃般”的奇异美感。
林澈看到她的变化，心中那份守护的意念更加坚定。他从未主动追问过关于病症的细节，只是用无声的陪伴告诉她：我在这里，我看着你，我接受你全部的样子。
然而，现实的壁垒并非总能被善意驱散。
那天下午，他们刚走上天台，苏璃正从林澈递过来的纸袋里拿出一块还温热的栗子蛋糕，楼梯口忽然传来一阵喧哗的笑语和脚步声！
几个学生似乎是想上天台来吹风聊天！
苏璃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中的蛋糕差点掉落。几乎是本能反应，她猛地将双手藏到身后，整个人缩向林澈身后阴影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身体微微发抖。
林澈反应极快，立刻上前一步，看似随意地挡在了苏璃身前，同时对着楼梯口的方向提高声音道：“不好意思，这边有点私事，能麻烦你们换个地方吗？”
那几个学生探头看了一眼，见到是一男一女，立刻露出了然又略带调侃的表情，嘻嘻哈哈地说着“打扰了打扰了”，便转身下楼了。
脚步声远去，天台重新恢复安静。
但苏璃依旧僵在原地，脸色苍白，呼吸急促，眼里蓄满了惊惶未定的泪水。刚才那一瞬间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般席卷了她，几乎要让她窒息。
“没事了，他们走了。”林澈转过身，声音放得极柔，带着安抚的意味。
苏璃却猛地后退一步，双手紧紧环抱住自己，声音带着哭腔：“…不该来的…我不该来这里的…差点就被看到了…万一他们看到了…”她语无伦次，透明的指尖用力掐着自己的手臂，留下浅浅的红痕。
林澈的心揪紧了。他看着她瞬间退回壳中的惊惧模样，明白刚才那一刻对她造成了多大的冲击。他不敢贸然靠近，只是站在原地，用尽可能平稳的语气说：“苏璃，看着我。没事了，真的。他们没有看到任何东西，只是以为我们…在约会。”说出最后两个字时，他耳根微微发热，但此刻顾不了那么多。
苏璃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看着他，嘴唇还在颤抖。
“你看，”林澈放缓语速，试图引导她平复呼吸，“我们很安全。这里是我们的秘密基地，记得吗？我会守在这里，不会让任何人打扰你。”
他的话语像温和的水流，慢慢抚平了她剧烈的恐慌。紧绷的肩膀一点点松弛下来，急促的呼吸也逐渐恢复正常。但那双眼睛里，依旧残留着深切的后怕和一丝挥之不去的悲伤。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因为紧张而愈发透亮的手指，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可是…这样躲躲藏藏…真的可以吗？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会被发现。总有一天会藏不住。总有一天…会彻底变得透明，无法再出现在任何人面前。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口，但林澈听懂了。
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天边只剩下最后一抹深蓝的余光。天台上的风更凉了。
林澈沉默了片刻，然后非常认真地看着她，说：“苏璃，记得我说过的话吗？存在过，就一定有痕迹。我们现在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是真实的。害怕是正常的，但不要因为害怕，就否定了现在的真实。”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坚定：“至少在这里，在我面前，你不需要藏。”
苏璃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毫不作伪的真诚和坚定。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恐惧。
风中，那支一直被她紧紧握在手中的琉璃笔，在渐暗的暮色里，微弱地、持续地散发着一点温润而坚韧的光。
图书馆天台的风波过后，好几天，苏璃都显得有些心神不宁。她像是受惊的鸟儿，重新缩回了自己的壳里。即使在图书馆那个熟悉的角落，她也更加沉默，目光低垂，仿佛要将自己彻底隐藏进书本的阴影里。
林澈没有急于追问或安抚，只是保持着日常的陪伴，递过去的点心和饮料依旧，目光里的温和也依旧，仿佛那天的意外从未发生。他知道，她需要时间重新积攒勇气。
直到周五下午，林澈注意到苏璃面前摊开的是一本乐谱，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某种复杂的节奏。
“你喜欢音乐？”林澈放下笔，轻声问道。
苏璃像是被从沉思中惊醒，手指猛地缩回袖口，迟疑了一下，才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以前，学过一点钢琴。”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
“学校的琴房，下午这个时间通常没人。”林澈状似随意地说了一句，便重新低下头看书，仿佛只是分享一个无关紧要的信息。
苏璃怔了怔，目光落在乐谱上，久久没有移动。
第二天午后，林澈在图书馆没等到苏璃。他犹豫了片刻，起身朝位于教学楼西侧老旧艺术楼走去。琴房在一楼走廊的尽头，门虚掩着。
他轻轻推开门。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洒满空旷的琴房。灰尘在光柱中缓慢飞舞。苏璃果然在那里，独自坐在一架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立式钢琴前。
她没有弹奏，只是静静地坐着，脊背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并拢的膝盖上，目光落在黑白琴键上，眼神有些放空，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挣扎。阳光照亮她半边脸颊和肩膀，那部分的肌肤在强光下显得愈发透亮，几乎能看清其下细微的骨骼轮廓。
林澈没有进去，只是靠在门框上，安静地看着。
许久，苏璃似乎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缓缓地、极其小心翼翼地将双手从膝盖上抬起，悬在琴键上方。那双手指修长，本该是适合弹琴的手，此刻指节和指尖却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透明状态，阳光几乎能毫无阻碍地穿透它们，在黑色的漆面上投下模糊而扭曲的光影。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着，犹豫了足足十几秒，才极其轻缓地、试探性地落下一个音符。
Do——
单薄的音符在空旷的琴房里响起，带着些许走音的沉闷，却异常清晰。
像是被这个声音鼓励了，她又试探着按下另一个键，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音符断断续续，不成调子，甚至有些笨拙，显然已经生疏了很久。
但她弹得极其专注，眉头微微蹙起，全部心神都凝聚在那些透明的指尖与琴键的接触上。偶尔连续弹对几个音，她的嘴角会极轻微地向上弯一下，那是一种纯粹沉浸于某事时才会流露的、几乎无意识的满足。
林澈屏住呼吸，生怕一点声响就会打破这脆弱而珍贵的画面。他看着她透明的手指在琴键上略显僵硬地移动，看着她因为努力而轻轻咬住的下唇，看着她整个人在钢琴前仿佛被一层微光笼罩。
渐渐地，那些断断续续的音符开始串联起来，形成一段缓慢、简单却异常优美的旋律。是那本乐谱上的曲子。
她弹得很慢，偶尔会停顿，重复某个小节，透明的指尖有时会按错，发出不和谐的音，她便微微蹙眉，重新再来。阳光在她几乎透明的指间流淌，仿佛那不是手指，而是凝结的光在亲自触碰琴键，演奏出带着琉璃般清冷质感的音符。
一曲终了，最后一个音符缓缓消散在阳光里。苏璃缓缓放下手，轻轻吁了一口气，肩膀放松下来。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目光有些复杂，似乎既为能再次触碰钢琴而感到一丝久违的喜悦，又为那无法忽视的透明状态而黯然。
“很好听。”门口传来林澈温和的声音。
苏璃吓了一跳，猛地转过头，看到靠在门框上的林澈，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又要将手藏起来。
“真的很好听，”林澈走进琴房，语气自然，仿佛只是路过欣赏了一段演奏，“这首曲子叫什么？”
“…《月光》，”苏璃的声音依旧很轻，但或许是因为沉浸在音乐余韵里，少了几分平日的怯懦，“德彪西的。弹得不好…很久没练了。”
“我觉得很好，”林澈走到钢琴边，目光落在琴键上，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透明的微光，“尤其是中间那段，像是月光真的洒在水面上一样。”
他用的比喻，再次精准地戳中了苏璃心中的某个点。她抬起头看他，眼里的慌乱渐渐被一种细微的亮光取代。“你…听得懂？”
“不懂乐理，”林澈笑了笑，老实承认，“但能感觉到情绪。安静的，有点忧伤，但是很美的那种。”
苏璃沉默了一下，忽然极小声音说：“…妈妈以前教的。她说…音乐能留住一些东西。”她的目光落在自己透明的手指上，未尽之语显而易见——在身体逐渐“消失”的时候，音乐或许能留住一些存在的证明。
林澈心领神会，没有追问。他只是看着钢琴，忽然说：“能再弹一遍吗？刚才没听够。”
苏璃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琴键，犹豫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这一次，她的手指落下时，少了些许迟疑，多了几分专注。简单的旋律再次流淌出来，回荡在洒满阳光的琴房里。
林澈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靠在钢琴边，闭上眼睛，认真地倾听。阳光温暖地包裹着两人，空气中漂浮着旧钢琴木头特有的淡淡香气和跳跃的音符。那些透明的指尖在琴键上移动的画面，奇异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美丽又脆弱，像一场短暂而易碎的梦。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苏璃放下手，轻声说：“该走了。”
两人离开琴房，夕阳将走廊拉出长长的影子。走到分岔路口，苏璃停下脚步，第一次主动开口：“明天…你还来图书馆吗？”
“来。”林澈点头。
“嗯。”苏璃低下头，嘴角却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然后转身朝着宿舍的方向走去。她的脚步似乎比平时轻快了一点点。
林澈看着她消失在夕阳里的背影，耳边似乎还回响着那首简单却动人的《月光》。他知道，音乐教室，成为了继天台之后，另一个只属于他们的、藏着微光与秘密的地方。而那架老旧的钢琴和那双透明的手弹奏出的旋律，或许正在以另一种方式，对抗着必然的“消失”。
